如今正在跟户部滞销银器搭配售卖,以至于辛尚书每次见到姜沃,就露出了见到金子(原先是见到银子,近来再次升级)一般欣慰的笑脸。
王鸣珂早就听说过水泥路、混凝土路,可惜她出不了玉华寺,只能听一听。
姜沃这回就给她带了些城建署的‘水泥工艺品’来。
鸣珂笑道:“这就算润笔费了。”
正所谓‘以财乞文,俗谓润笔’,这些年姜沃每每请鸣珂写话本,除了书肆的分成,她也会再封上一笔相应的稿费。
说来,鸣珂虽是废后出宫,但因是自请废后,走的也从容,她自家的金银细软也都带走了。且她在这玉华寺无需珠宝华服应酬往来,还真不缺钱。
然鸣珂缺不缺钱是一回事,姜沃既然托人写稿,该给的总要给。
而鸣珂每回从姜沃处收到润笔费,不但不推辞,还都会认真点一点这回是多少——自己点灯熬油挣的钱,自然与从家里带来的不同。
这回,鸣珂因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水泥而很是欢喜,第一次主动道润笔费不要了,不过很快补了一句:“就一本的啊。”
姜沃含笑点头——
怎么说呢,拿一块水泥结算稿费,哪怕她这颗历经官场的黑心,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临走前,姜沃还特意给鸣珂介绍了个人。
是吴英出海后,常年跟在她身边的女亲卫聂雨点,就是当年替姜沃收集京中关于她‘风评’的天生情报工作者。
“文成离京后,我让雨点儿每月过来一回,你写好的书交给她就是了。”
鸣珂点头,直到这时候才浮起一点离别之情。
她对文成道:“若是离京前还有空,你再来看我一回,若是忙的很就罢了。”然后一路踩着雪,送二人到玉华寺二门处,看她们上了马车。
姜沃与文成从马车上与她挥手作别。
*
马车缓缓行出了玉华寺。
雪原本就会吸收声音,显得世间一切都很安静。而玉华宫被废为玉华寺后,裁撤了绝大部分宫人,(若非如此姜沃和文成也不可能来去这么随意),只留下些注定老死宫中不能放出的宦官宫女,更是越发显得寂静。
文成从马车的帘子后,见站在雪地里对她们挥手的鸣珂,见这寂静无比的玉华寺。
她不由转向坐在旁边的姜沃问道:“鸣珂写了那么多东女国的故事,不知她此生能不能真的去一次东女国?”
还是要一直留在这玉华寺中。
雪光映在姜沃的面容上,她带了一点很浅的笑意道:“会见到的。”
文成忽然就安心了。
就像许多年前,她将离开故土去和亲吐蕃。
那时候文成觉得自己是即将断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信,不会有人再记得,所以才会向当时并不太熟的姜沃,来不及似的诉说自己的过去和真正的姓名。
然后,彼时还是太史丞的姜沃,认真听完她的话后道:“公主会名垂青史。”
她语气那样笃定。
一如今日。
而今日的文成,也不再忐忑了。她也很快笃定笑道:“是啊。东女国就在那里,终有一日会见到。”
*
因地上有积雪,回长安的马车,走的很慢。
吱呀呀压过雪地的声音,听得姜沃都困了。
文成笑道:“要不你睡吧——这些年过去了,怎么酒量毫无进益,还是喝到第二杯就不成了呢?”
姜沃:……
她在脑海内呼叫小爱同学这个客服:“听到了吗?小爱啊,得帮我查查你们这个体质升级是不是有什么bug,为什么不升酒量?”
姜沃在脑海里跟客服‘申诉’的时候,文成则拿起马车上放着的一只水泥做的小鸟。
“这就是那位库狄署令想出来的?”
姜沃笑着点头:英国公府、裴家,都是她的宝藏之地。
库狄琚,正是裴行俭的夫人。
之前她向裴行俭‘讨要’夫人的时候,着实给裴行俭震惊了一把。
姜相真是……
但裴行俭还是‘从了’,也是,不得不从。
说来他从一开始就对姜沃这位上峰接受良好,正是因为出身和特殊的家庭环境的缘故。他的母亲也好,他的夫人也好,都是很有主意且不是安于内宅的女子——
就在裴行俭出生那一年,他的父亲,原本的隋朝将军兼光禄大夫裴仁基、以及他的长兄,不幸都被王世充杀掉了,甚至差点被追灭三族。
在隋末乱世,夫君和长子又都被人被杀,只剩下襁褓中刚出生的幼子——裴母但凡是个软性子或者稍微糊涂无能一点,裴行俭都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遑论被教的允文允武。
被不让须眉的母亲教导长大的裴行俭,从一开始看到姜沃,就觉得,还挺亲切的。
故而姜沃向他‘要’夫人,说要将夫人引荐给皇后,裴行俭很快就举手从了。
他知道,自家夫人库狄氏素日是很推崇姜相的——他家中还有收藏的一整套《东女国》系列话本。
*
只是,姜沃虽然早早将库狄琚引荐给了媚娘,但库狄琚并没有如史册上一般,直接给武皇做‘拟诏、谋策’等事。
毕竟此时媚娘还是皇后,与皇帝一起住在紫宸宫,身边实不方便时时刻刻留下库狄琚。
到底库狄琚和姜沃还不同——姜沃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官员,且从未做过诰命,一直是官身。
但库狄琚是正经的裴氏诰命,常日待在紫宸宫实难。
因而库狄琚此时就归了姜沃。经过数月的观察和试用,姜沃终于能愉快地断定,她的城建署,终于有了一位上佳的管理人才!
她终于可以在城建署的管理上,稍微松口气了。
说来,姜沃当年建城建署,是按照诸如‘掌冶署’‘铸币署’等正经营造署衙来建的。
官员配置也是如此。
如今库狄琚,正经官位便是城建署署令。只是各‘署’的官位都不高,哪怕是最高的官职,也只有正六品。
但库狄琚本人也说过,自己做这个六品署令,比做裴氏四品诰命夫人,还觉得舒心。
此时姜沃从文成手中接过水泥做的小鸟,笑道:“还是群策群力好。”
把水泥做成各种工艺品,跟银器一起捆绑销售,姜沃还真没想到——来自现代也自有她的思想禁锢,她印象里的水泥,基本都在脚底下,或是各种建筑上。
听她这么说,文成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对了,城建署内数十种秘方,你都是交给各位女官,令其签下保密律令的。那库狄署令……”
不是文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是她此时还未见过库狄氏,自然全然从姜沃的角度考虑:库狄琚可不是掖庭出身的寻常宫女,若真是从她这里走漏了秘方,只碍着吏部侍郎(且将来大概率是吏部尚书)的裴行俭,难道姜沃能按律法对库狄琚也处以极刑不成?
姜沃笑道:“你放心,库狄署令自己提出来的,只负责掌城建署庶务,绝不牵涉进任何秘方事。”
与聪明人一起共事实在是舒服。
库狄琚深谙人情/事理,早早便与姜沃说明此事:她不会探知任何城建署的秘方,也不会瞎指挥生产工作。
姜沃以手支颐道:“正好,我也想以城建署做个试验,将【行政人员】和【科研技术人员】分开。”
给科研技术人员丰厚的酬劳和待遇,令他们专心钻研技术,且可以给他们挂虚职以荣耀,但不必他们多费心在‘争官职’这件事上。
真正管理和运营城建署,则交给有管理才能的行政人员来做。两方互相成就,却也互为制衡,可以彼此监督。
如此说来,城建署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姜沃的第一座‘实验室’了。
*
就长安城中各种朝堂事、署衙事说了小半个时辰,姜沃越发酒困,话语间甚至开始出现停顿。
文成看得出来,就柔声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姜沃到底点点头,就卧在文成膝上以此为枕睡了过去。
而文成则微微闭目,开始在脑海里梳理关于吐蕃的一切——说来,哪怕离开吐蕃多年,许多事还是刀刻斧凿一般在她的记忆里存在着。
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她还记得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墨色,仿佛睁眼闭眼已经没有了区别。
马车里生着炭盆,但文成还是又欠身取过大氅,给已经睡着的姜沃加盖了一层外裳。
只见大氅领子上如雪的风毛拂过她如玉面容。大约是有点痒吧,文成就见姜沃甚至于睡梦中伸手去撩了一下。
文成一笑,替姜沃将大氅上的毛领挪开——
但就算如此折腾,她也没醒。
文成低头望着她:这些年,你应当是很疲倦吧。
文成又想起从长乐公主处听说的李敬玄之事——姜沃跟她说起都是轻描淡写,但长乐公主说的就详细多了,说起李敬玄是如何指责姜相的私心,又如何想逼姜沃起诺‘此生不起入凌烟阁之心’。
文成于心底自言自语:你在朝堂上,是不是就像当年的我在吐蕃,都是异乡人呢?
她甚至无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膝上垂落下来的发丝:当年,我在吐蕃见到了你,才觉得不孤单。
将来,你会在朝堂上见到我的。
自从回京后,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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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定下文成公主启程的日期,是来年冰雪初融的二月。
且说为何腊月定下的出使谈判,要二月才启程?
正是为了让吐蕃等着!
是吐蕃等着跟大唐谈判,是吐蕃又想要吐谷浑,又不敢直接打,故而举棋不定做张做势。
既如此,大唐自不会必有求必应。
更何况此次是文成公主亲至安西都护府。对大唐来说,这是一国公主,对吐蕃来说,文成公主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的身份。
那更没有吐蕃一说要谈判,文成公主就得冬日里启程赶路的道理了。
出发的日子就定在二月,且一路行程定的并不紧凑,估计等文成真正到了安西都护府,都得三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