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态度也很明显了:若敢打,你就打!不敢打,就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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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成来年才离京,除表明态度外,也是为了收集情报。
这一年除夕前,媚娘特意寻了一日,单独见了文成和姜沃。
虽说朝上诸臣对于吐蕃事各有建言,但文成和姜沃不同,她们都是亲至过吐蕃(甚至久居吐蕃),更与吐蕃朝堂打过交道的。
故而最后选定文成做使节,在媚娘这里,是属于公事公办——她与文成的私交不会影响国事。
选择文成为使节,媚娘最看重的就是她过去的履历与她的性情。
此时御案上堆着许多从安西传回来的吐蕃情报。
情报上有吐蕃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当年还是个孩童就做了吐蕃王)、名为宰相实为摄政的禄东赞、以及禄东赞权势滔天的家族噶尔氏,以及他那五个颇为出色的儿子……
尤其是——
媚娘坐在案后,将其中一份情报挑出来递给姜沃与文成:“禄东赞年老病重,这两年吐蕃蠢蠢欲动,除了自恃悍勇兵强马壮,想必也有禄东赞想再立大功,为诸子铺路的缘故。”
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据说颇有宰辅之才。
而次子,姜沃最熟悉的未来吐蕃名将钦陵,此时在吐蕃也已颇有兵权。
其余三子也各任要职。
而根据情报,禄东赞年老病重,自觉寿不久长,就‘举贤不避亲’,有直接推长子接任吐蕃宰相之位的意思。
媚娘含了一缕笑意:“从来听说王位世袭,倒没听说过宰相之位要代代传给自己儿孙的。”
“噶尔氏在吐蕃已然是一手遮天,禄东赞还做如此打算,不知吐蕃那位年轻的王以及其余家族怎么想,能否心服?”
媚娘将案上情报拢一拢:“可惜只是远隔千里传书,实在是难以精准判断。没准吐蕃上下还就是君臣和睦一心对外呢。”
她看向文成:“故而此番出使安西都护府,除了与吐蕃商谈吐谷浑事,还得公主多上心——”
“细察吐蕃朝局,看能否施以离间计,兵不血刃!”[1]
第182章 赠兵书
紫宸宫。
在媚娘说完‘离间之策’后,屋内一时极安静。
三人各有所思——
尤其是文成,显然是陷入了头脑风暴一般的沉思。一时都顾不上在二圣跟前,要有问必答这种虚礼,直接就沉默下来。
殿内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后殿隐隐传来的欢笑声。
姜沃先回神:童音清脆,且能在紫宸殿肆意欢笑的,一定是太平。
她不由抬头对媚娘一笑,而媚娘也报以一笑。两人都没出声打扰文成,只是以眼神交流定下,一会儿去后殿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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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片刻,文成才回神。
她抬起头来对媚娘深深颔首道:“皇后,我必尽力而为。”
媚娘敛容,语气郑重而饱含期待与托付道:“要辛苦文成了。”
媚娘亦很欣慰。
果然,文成很快理解了她方才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来,文成此番至安西都护府,可不只是作为使臣行谈判之事,明面上的任务就不轻,实际的担子更重。
二来,就是文成这次留在西域的时间可就要大大延长,绝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了——要想彻底真切的深入了解如今吐蕃的朝局,需要时间;而了解后要详细妥当安排离间之计谋,更需要长时间的谋划,以及……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文成对媚娘颔首表示‘尽力而为’之时,就是已经想明白这两层深意。
说来,文成倒是不介意将要在安西待很久。毕竟这次她是作为大唐使节至西域,是有权柄和自由的。
重要的还是皇后交托的这件事本身。
文成是个谋定后动的,甚至是未胜先虑败的谨慎性子,此时她就与媚娘坦然道:“我在吐蕃多年,对禄东赞其人是很了解的。然禄东赞的五个儿子,尤其是皇后和姜相在意的手握兵权的钦陵,其实并未有太深接触。”
毕竟她离开吐蕃时,钦陵还是十几岁的跟在父亲身边的少年。文成只记得他确实是自小骑射出众的少年郎,又是宰相的儿子,自然很意气风发。
但如今钦陵是已过而立之年,手握吐蕃重兵的大将,想必是变了许多的。
媚娘转向姜沃,含了些笑意道:
“姜相,你怎么看?”
姜沃:……
媚娘自从知道她很喜欢对着狄仁杰问‘怀英,你怎么看’后,近来也很喜欢在朝上点她‘姜相,你怎么看?’
真可谓是元芳竟是我自己。
媚娘玩笑一句,很快又正色道:“当年出使吐蕃,你是亲眼见过禄东赞和其子嗣的。你到底是袁仙师的徒弟,相人,旁人都不如你。”
姜沃便道:“正如安西传来的奏疏——禄东赞长子,颇有谋略心思亦深稳。可以这样说,禄东赞要推长子做吐蕃下一任宰相,也未必都是私心,也是其子担得起。”
“其次子钦陵,确为名将。”这些年吐蕃虽然没有在东边大唐这里占到便宜,甚至在苏定方手上吃了一次大亏(乌海东一战,八万吐蕃士兵败给苏定方一千人那一回,甚至连大将达延莽布都战死当场)。
但近年吐蕃往南边、西边却是吞并了不少地盘,扩充了不少实力,正如此次打天竺(印度)一口气打到恒河边上,这里头都少不了钦陵这颗冉冉升起将星的功劳。
媚娘听的蹙眉:这样一文一武,还是亲兄弟,一个谋略深沉镇压吐蕃朝堂,一个在外领兵战功赫赫,将来确实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姜沃继续道:“钦陵这个人,本事上是没说的。”
“甚至是允文允武,颇有英国公之范。”
姜沃记得史册上其兄长过世后,钦陵是文的武的一把抓,一边打仗一边干宰相,还曾整顿过吐蕃的农田税赋,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不过……
姜沃说的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是有好消息的——
室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而当着媚娘,姜沃无甚忌讳,就很形象类比一下:“好在钦陵此人,性子绝不似英国公,而是像从前的长孙太尉。”顿了顿加了一句:“不,他还带着武将特有的兵气,更胜长孙太尉。”
钦陵其人。
狂!
毕竟长孙无忌最‘无忌’的时候,也顶多是肆意安插下朝臣,帮皇帝定一定太子。然钦陵最后文武一把抓,甚至还给自己也上了个赞普(王)的称号。
大约有本事的人,终究还是狂的多。
在钦陵看来(事实倒也是),他不比那个坐在吐蕃都城里的王,更名副其实吗?
他为吐蕃耗尽心血,又忠心耿耿,并不争夺王族之位,只一个‘赞普’的虚名还不能有?
最要命的就在这里了,许多权臣的通病也在这里:既觉得自己功高份重,也会做出逾越之举说逾越之言,但偏偏心里又是不想反的,依旧也认定自己是忠臣,只是拿了自己该有的奖赏。
但问题是,这种忠臣在‘下’,帝王真是睡不着。
听姜沃说完,媚娘凤目粲然一亮。
虽然外面寒冬腊月,然媚娘的声音和缓如三月春风,对钦陵表示了无限的理解和支持:“有能为的人,狂傲些岂不是常理?正该旁人都宽容些,让着他才是。”
浑然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配合皇帝,把‘狂’的长孙太尉削下去的。
此时媚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狂的好,实乃大唐之幸。
*
说了良久的话,媚娘便先让宫人换了新的热茶,上了点心来。
姜沃边吃奶卷,便继续听媚娘说话——
对吐蕃君臣的离间之策,是漫长的任务。最近在眼前的,还是与吐蕃的谈判事。
媚娘从安西的一封封奏疏里,分析吐蕃的态度。
说来,吐蕃对大唐的态度,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以松赞干布的死为分水岭,划分成为两个明显阶段。
松赞干布自从求得与大唐和亲后,确实是大唐与吐蕃的蜜月期。他是很明确称臣并与大唐友好往来的,甚至二凤皇帝在征高句丽的时候,松赞干布还上了奏疏,奏陛下若有所需他作为臣子必会出力。
但到了禄东赞时期,正好也就是当今继位后,吐蕃的态度明显就变了。变成了一种试探和含糊。虽也称臣但小动作不断,更是屡屡骚扰吐谷浑,野心渐露。然禄东赞到底是松赞干布当年的宰相,到底也沿袭了许多他的政治作风。
而如今,若是禄东赞再一死,吐蕃与大唐无疑会进入第三个阶段。
敌对。
钦陵其人的狂,可不是对内。
他对大唐,可以说是全无敬意,只有满满的侵掠之心。只以一事便可知——
史册上,松赞干布去世后,文成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这些年中,两国交战从未停过。钦陵此人,可不会在意什么和亲之事。
甚至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专门派出的去吊祭文成公主的使节,钦陵都不顾及此使并非战使,而是吊唁使,更完全不敬重‘死者为大’,以及公主留于吐蕃多年的事实——
钦陵不但没有以礼相待‘大唐吊唁公主使臣’,反而以武力兵刃逼着使节跪拜于他。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就关了那位大唐吊唁使节十年,等人死在吐蕃后,才将尸体送还了大唐下葬。[1]
这也是当年姜沃出使吐蕃,觉得文成留在吐蕃,与‘和平’实则也无益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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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正在想着,忽然听文成也提起了此事。
文成声音听起来很稳定,神色也没有委屈,只是诉说事实:“这几年来,吐蕃多次来朝再求和亲,均被二圣驳回。”
“兼之这两年,两国屡屡有边境不安之事。”
“今岁我为使节,就听闻有人道:若是当年我不离开吐蕃,或许都省了今岁的使节事。”
言下之意:当年让文成公主回来干嘛?若是公主一直在吐蕃做和亲公主,说不定两国就不会有这样的战事纷争。
其实这些流言蜚语姜沃自然也听过,但因没有人敢在朝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姜沃也就没说与文成,也不愿她听这些。
没想到文成还是听到了。
此时媚娘和姜沃不由一起皱眉。
姜沃心道:若是有人觉得和亲这么管用的话,完全可以自己代国去和亲。
别说什么男人不能去和亲,完全没问题。
姜沃看向媚娘——她没记错的话,史册上武皇登基后,武周跟突厥也和亲过。那就不是什么挑宗室女封公主去和亲,而是把她一个讨人嫌的武家侄子,封了尊贵王爵,送(扔)到突厥和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