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姜侯的‘本意’
“敢问姜侯何时驾临洪州,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对在座诸世家家主来说,方才相谈过程中姜侯忽然停下来,令人给场中琵琶伎添件外裳,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以此倒是可见姜侯也是爱赏舞乐的风雅之人,连乐伎错了弦都听的出。
罗家主正好再趁势提出,除了玉娘外,多送几个乐伎给姜侯以‘解闷娱情’。
见姜侯未拒绝,他便更放心一点。
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姜侯的行程。
只见姜侯持杯,似也有些倦怠之意:“本侯至江南西道,巡察之余,原是为了养病的。不料滕王告举,滕王乃陛下叔父,所告者不得不禀于京中。”
这话世家是信的:一来,姜侯到江南西道便直奔庐山拜访孙神医;二来,如此这般好宴珍酒,然姜侯却依旧是以樱桃酿代酒,滴酒未沾,想来也是病中的缘故。
众人心有戚戚焉:都怪滕王啊!简直不是人啊。
你自己干净啊?竟然还恶人先告状,举告旁人?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姜沃端着杯盏,望向浔阳楼外的春光白云,真心道:“我亦欲早早完了差事,离了江南西道才好。”
她的计划已经制定完了,真希望黑齿常之赶紧到,开始平推。
其实巡按使持尚方剑至此,是可以调动当地府兵的,姜沃原本是想着她先用当地州县兵士开查几家。
然而被媚娘传来的飞表严令禁止:当地署衙历任官员与世家多有沆瀣事,府兵难道就保险吗?
告诫她不许私查。
于是在黑齿常之到之前,姜沃就只能整理下各种状告,以及派出去的亲卫收集的各色情报。
然后盼星星盼月亮之余,继续飞表传信回京……开始催裴行俭,像个复读机一样:守约啊,劝农使选的怎么样啦?
故姜沃这一句‘欲早离’的感慨,实出自真心。
而听姜侯说出这一句,在场世家家主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以至于姜侯下一句话也被他们理解为了别的意思。
只见姜侯露出一个官场标准的浅笑道:“只是天后有诏,令我彻查状告事。为臣者自要奉诏而行,
办妥此事——想来诸位不会令我为难吧。”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但凭差使’‘姜侯吩咐’等音。
罗家主高兴的眉毛都快起飞了,他们听懂了:姜侯这次查是肯定要查的,都怪那该死的搅事精滕王,害得江南西道之事上达天听了!既如此,姜侯就不可能不管,她得要功绩啊!
懂了!看来除了送人外,他们还得继续送功!
这事儿世家一点也不陌生,历来官员到任,都需要功绩的嘛。
说来罗家主主持送礼的熟练,都是实战练出来的——之前他就组织过洪州世家出钱出私人部曲为徭役,帮着上任长史疏浚河道,算作他任期之功。
自然,长史有了这项功劳,在其余事情上,就马马虎虎睁眼闭眼了。
于是过去几年,他们各自家中,又添了不少良田奴婢。
看来此番姜侯也是一样。
世家们放心了:不怕巡按使要的多,只怕她不开口要!
既然开口,那就好办了。
上道如罗家主,还当场表态:“姜侯,我等身领一族,自牢记祖宗教诲不敢违背朝堂律法。”
“然家族支脉颇多,说不得就有远房别支不肖子孙,打着家族旗号,行‘逼良为奴’事,败坏家族名声——若有此等悖逆之人,姜侯只管查处。”
这便是‘送功绩’,表示可以让姜侯查走一批‘违律奴婢’、‘侵买的永业田’,甚至可以抓几个世家旁系顶顶罪,哪怕去州县衙门做几年牢也没关系啊。只要让姜侯给京中一个交代,姜侯也就好在此处高抬贵手。
大家你好我好,点到为止,万事大吉!
罗家主说完,就见姜侯浅淡笑意,多了些真切。
只见姜侯用杯盏点了点桌面,对几位随行的书令史道:“诸位家主大义之言,且记下。”
几位书令史俱奋笔疾书。
诸世家自为‘终于’摸到了姜侯的本意,场上氛围才彻底宾主尽欢起来。
罗家主笑道:“玉娘一人清奏也无趣,不如继续行些酒令?”
说来,方才正是因为行酒令,才让姜沃看到了世家培养人的水准。
世家自矜风雅,行酒令也是如此,多有诗词曲律相合,甚至连最简单的抽筹令决定喝几杯酒,都文绉绉的。
比如此时案上的一只金龟背着的玉烛酒筹筒,里面的各色酒筹,就不止简单粗暴写着‘喝3分(三分之一杯)、5分(半杯)’,而是很讲究的配上经史子集里的名句。
譬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客五分’——抽到这一根,便是在座客人皆饮半盏,主人不饮。*
故而世家在培养贴身侍女、侍宴姬妾以及歌舞伎的时候,不但会教认字,还会教读经义文章,更乃至律令、吟咏、作赋,当场作曲等技艺。
姜侯边看边颔首:教的很好,很快就是我的了。
**
浔阳楼上。
玉娘就见身旁的一个舞伎伸出手,手里躺着一枚玉钩。
在场诸人纷纷喝彩:“姜侯实在神算。”
这是一种名为藏钩的酒戏。
说来,玉娘被教习多年,酒筹、投壶、藏钩、飞花令等各色酒席玩意儿她都很精通。
但藏钩于手,是她最不喜欢,或者说最恐惧的酒戏。
何为藏钩?
是宴席上少则十数个,多则数十个歌舞伎站在一处。主人家取出一枚小巧的玉钩,然后让其中一人藏在手里。
由在座客人来猜,这枚玉钩究竟藏在谁手里。
其实是颇为无聊的酒戏,只是因其有典故,来自汉代‘钩弋夫人’,故而很是流行。
这是玉娘很畏惧的游戏。
因玩到藏钩游戏时,在座宾客多半是酒意浓厚。
酒盖住了脸,就会有人不肯坐在椅子上,而是借口‘近察神情而猜藏钩’来至歌舞伎之中。
玉娘因生的美,总是会被人多问两句,可有藏在你手中。
哪怕玉娘垂首只是摇头,还会有人去捉她躲避的手道试试才知道,更有甚者会去撩她的罗衣,嬉笑道:“若是手中没有,可是藏在了身上?”
宴席至此,便多有拉扯不堪事。
但今天,因为姜侯坐在座中安然不动。所有人也就都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乱猜究竟在谁的手里。
在座世家知道姜侯师从两位仙师,但玉娘自然不知。
因此她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不知姜侯为何每次都能猜中,玉钩到底藏在谁手里。
*
姜侯能猜到每一次玉钩的所在,那么……她能猜中旁的吗?应该也能吧。
这就是玉娘走去见姜侯的路上,心中的想法——姜侯猜到了自己要求见她,甚至都猜到了自己为何要求见她。
不然,巡按使这样的大人物,为何会愿意单独再见她一个奴籍的琵琶妓呢?
这一日宴席过后,玉娘再次坐着小轿来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说是陌生,因此地是她从前没到过的江州,说是熟悉,因姜侯现就住在江州刺史府邸(刺史麻溜儿腾地了)。各地署衙官邸的样子都差不多,玉娘是见过很多次,颇为熟悉的。
宴席结束来到此地后,玉娘一动不动,从白日坐到黄昏,又坐到黑夜,只牢牢抱着她的琵琶。
宴席上听到的许多话,在她耳边重复响起,罗家主那熟悉的,令她感到恶心的腔调。
如果说十三岁的玉娘不明白,那二十二岁的玉娘已经明白了,明明她就是被‘逼良为奴’的证据,为何罗家主还敢有恃无恐,不但从前将她送给达官贵人,更敢将她直接送给巡按使。
因她是奴籍了。
自秦汉以来,律法就有定‘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皆勿听。’*
本朝亦是如此,若子告父,奴告主,哪怕告成,奴本身也就犯了死罪——“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
玉娘知道,还是良民的爹娘是不会告发罗家主‘逼良为奴’的。
不只因为罗家主给过了重金,更因为这些年,罗家主也在照应她的兄弟。
琵琶弦擦过玉娘的脸颊,微微的疼痛让她开始思考:若只是死的话,她其实不太怕。毕竟十二岁之后这些年,她也没觉得自己在活着。
但以奴告主,是要被绞死的。被勒住脖子的话,会不会很疼?
玉娘放下了她的琵琶。
若是换一位官员,玉娘是绝不会做这件事的。她知道,那只会换来她自己被‘以奴告主’的罪名绞死,而对罗氏上下毫无影响。
但这一次,玉娘愿意试一试。
因为……这位远道而来的巡按使,是女子,且她肯让人给自己披一件衣裳。
如果姜侯会在意自己冷不冷,那,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与可能,她会在意,自己是如何变成琵琶伎的呢?
*
玉娘原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才能求见姜侯,却没想到,她才遇到院外第一个巡夜的女亲卫,嗫喏提了一句,那女亲卫就点头道:“姜侯吩咐过了,若是周小娘子请见,便直接去正院就是了。”
刺史府中也有水榭景致,玉娘远远看到姜侯正坐在亭中赏景。玉娘要走过一座小小石桥才能去到亭中。
她想起了家门前的石桥,她看到罗家主马车那一日的石桥。
今日,她又要走过一座桥了。
玉娘走了上去——哪怕这是她的奈何桥,她也很情愿。
*
水榭之中,姜沃安静听着。
既然是怀着死志,玉娘自然不会只说了她自己的身世,告发罗家主‘逼良为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