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有云——
“江南西道不过一洪州尔,便见士族多有不惧律法,恣行吞并熟田之事。”
“……夺人永田,致使百姓无处安置,为弊甚深!”
“现置劝农使,前往江南西道诸州,厘革户籍,巡视田亩。”
“凡世家侵占掠夺熟田并良民,不限载月近远,宜并却还!”*
“自此王公、百官、勋荫等家,应置庄田,不得逾制。”*
当然,这道诏书很长,里头还有很多令世家如‘晴天挨了个霹雳’的细则。但哪怕不捉摸那些细处,只看这头几条总纲,就够摧心断肠的了!
且诏令下达的大朝会上,天后别说没留给世家朝臣反对的时间,简直是没有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只听宣诏过后,天后直接点名道:“裴卿。”
吏部尚书裴行俭站了出来。
王神玉侧首看了一眼站出来的熟悉身影,心中也不免有点感慨:唉,守约真是个靠得住的人啊,这两个月来烧灯续昼未曾稍歇,鬓边星星点点的白色都快转向成缕的白发了。
王宰相不由下定决心:自己以后可要多帮守约一些——家中新配的乌发膏,连方子带成药都送给他好了。
同时心里也很欣喜:守约终于忙完劝农使这件事了,从明日起,就可以帮自己分担更多赈灾事了……要不,全交给他吧,感觉经过这回,守约看起来更靠谱了!
还好裴行俭没有读心术,若他知道王神玉所想,估计要当场先磕保心丹,才能继续回天后的话。
*
不过,裴行俭不用磕药,但在场世家朝臣们,都很想吃点保心丹!
因裴行俭站出来念的,是派向江南西道的劝农使官员团名录。
这份名单很长——
江南西道共有十八个州,按如今的户籍数目来分,上州五、中州九,下州四。整个江南西道的户籍数目,根据去岁户部的统计,约有四十五万六千户。
裴行俭按照上中下州,分别要选‘、二、一’名劝农总使,以及各配置五到十个劝农判官的标准来选人。
在收到姜沃第六封‘慰问’信后,裴行俭终于为整个江南西道,选出了共一百六十名‘劝农天团’。
一百六十人,各个都是裴行俭亲自挑过的。
因此事高度机密,天后曾说过,在诏书正式成文之前,京中最好只有他们几人知道。
因而裴行俭考察人的难度大大增加,且还不能把这件事交给裴炎等人(不过除了这件事,其余差事裴行俭还是找到了几个‘水鬼替身’的)
而此时,在朝上被天后点名的裴行俭,站出来公布名单的瞬间,只觉得他终于解脱了。
裴行俭根本不想回忆,过去这两个月来,他是如何一边私下精挑细选合适的官吏,一边制定‘劝农使’这种新官职的职守与考核标准,同时又担着吏部尚书日常公务的。
别问,问就是靠一口仙气活着。
他有时候太累了,还会去凌烟阁,去师父苏大将军画像前面坐上一会儿,想想要不是师父当年收他做徒弟,训他成为武将,可能现在……他都累的跟师父去地下相会了。
这一日的大朝会,裴行俭终于站在朝堂之上,把这份名单念了出来。
在无尽的疲惫中,裴行俭也终于放松了——
这近月来,姜侯在江南西道烧水,他们在这里准备锅盖。终于,在水的温度上来后,也把锅盖盖上了!
第227章 京中的两封信
五月,原本是大唐最受欢迎的月份之一。
因根据假令,五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下半月还有十五天的田假,以供官员们‘农忙’。
简称放假月。
但今岁,许多朝臣站在大朝会上,就觉得接下来要放的这个‘田假’,简直是……讽刺啊。
这是特意赶在他们放‘田假’前,告诉他们,你们将要保不住自己的田了吗?
裴行俭读完长长的一串劝农使名单后,含元殿鸦雀无声。
还说什么?
这天后的诏书才下,吏部所有的劝农使居然都选好了!而且之前竟然一丝风声不漏。
也是今年旱情的缘故,哪怕吏部尚书亲自选了许多擅术算的低等官员,又调了长安城周边不少县尉回来,朝堂之上都只以为是为赈灾事。
如今想想,吏部尚书选了许多县尉……而县尉的职责是什么?虽只是小小九品官,但却正好管着一县年收耗实庶务(粮食局),还有一条就是负责查收率课调!(税务局)
这也是裴行俭选人的原则:全是有基层经验,真正与当地乡里打过交道,下过田亩的官吏。
总之,听裴行俭念完后,世家朝臣们幡然而醒:这就是预谋已久啊。
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这姜相骤然病归,不得不离开朝堂去做什么巡按使,莫不是帝后、东宫与姜相一起做的戏吧!
要不是生此事的主力,东宫属臣李义琰还正蹲在河渠旁看河渠,他们更要这样怀疑了!
见天后将人都选好了,朝臣们自知反对也无用,只好另想法子——
然能压住摄政天后下诏的,也唯有皇帝了。但,时值端午盛夏,皇帝一如既往病的厉害,除了天后、儿女和长乐公主等几个同胞姊妹,其余一个人也不见。
这再想求情,也得见到人才行啊。
若说求东宫……现在东宫上下朝臣皆是帝后换过的人,去求东宫简直是自投罗网啊。
这一日大朝会上,天后凤目微扬,神色威仪端凝中又带了几分和悦:“端午值中夏,炎天暑热,诸卿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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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裴行俭回到家中,就见家中多年老仆看到他还惊了一下,然后立马抬头看了看日头问道:“今日郎君怎么这个时辰就回府了?”
这一问,简直问出了裴行俭一把辛酸泪。
说来,这是自姜相离朝后,他第一次回府比夫人库狄琚要早。
于是库狄署令从署衙回到府中时,见到他还特意行了个见上峰的官礼,笑道:“恭喜裴尚书,终于能歇一歇了。”
裴行俭原本正端着一杯苦参饮放空自己,闻言不由带笑,也特意起身回了个官礼:“多谢库狄署令。”
夫妻俩这两三月,能坐下来说说话的时间也不多。
今日正好有空,裴行俭就与夫人说起,准备将苏味道和王遽(王勃次兄)调回吏部为郎中之事。
若是吏部人员调动的私密公事,裴行俭自是不会透露于家人哪怕是夫人,譬如刚过去的选劝农使之事,他在家中也未漏一点风声。
正如库狄琚也从不与裴行俭说起城建署的事儿。
但这回又不一样——
苏味道和王遽,皆是裴行俭的女婿。他们要调任回京,裴家两位小娘子也要回京。
库狄琚的记性很好,很快想起:苏味道现为咸阳县令,王遽现为代州别驾,总之,都是京外官。
将两个京外官调回京城,还是调回吏部,尤其还都是自家女婿。
库狄琚不由问了一句:“你如此不会被御史弹劾吗?”
他话音刚落,就听裴行俭说了一句:“若是有人疑我,就弹劾罢,令我别干吏部尚书了。”
库狄属令:嗯?这种话听起来怎么还有点耳熟呢。
裴行俭摆烂了一句后,又正色道:“我是量才而用,天后也是首肯的。”
他若真要徇私提拔家人,他自己还有儿子呢,也都在外为地方官。
为何非要用女婿?
还不是因为儿子不如女婿,毕竟……儿子是自己生的,能不能继承自己的本事,这个看天意。
而女婿却是按照自己心意选的!在干活上,还是女婿好用。
曾经库狄琚就无语过,裴行俭大概是吏部的官当久了,选女婿就像是选下属——他对这两个女婿的评价就是:“此二子,皆吏部铨衡才。”[1]
“他们也都在外面历练几年了,该回来了。”两个人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体力精力旺盛又有一定经验的黄金年龄。
库狄琚闻言颔首道:“也好,两位小娘子回京,说不得还能帮帮我。”
说来,两位小娘子都是裴行俭之前病逝的夫人陆氏所出之女,并非库狄氏的亲生女儿。
但以库狄氏的性子,本来就不是拘于内宅的人,自不会出现什么继氏夫人与原配所出的小姐勾心斗角这些情形。
且因她与两位小娘子年纪不过差十岁左右,比起继母,倒是更像是姊妹。
这些年她还给两位不在京中的裴小娘子,送过城建署的水泥工艺品(若不是内部人员折扣价,裴行俭一年俸禄都不够)。
“正好近来城建署忙得很。”三月前安定公主处送了方子来,城建署这些日子都在试炼透明玻璃制品,之前出炉和吹制的两批,都不是很满意。
不光裴行俭忙,库狄琚这几个月也没闲着。
于是听到两位她熟悉的,饱读诗书聪敏明/慧的小娘子要回来,她第一反应就是,哎,可以当帮手。
裴行俭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但他太累了,也就没深想,点点头:“城建署之事我不便多听,你们商议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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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后,比一百多位劝农使到江南西道更早的,是飞表使。
姜沃收到了许多信函。
除了一定有的媚娘、曜初的信,以及朝中友人的信外,竟然还有一封皇帝的御笔函。
见到皇帝熟悉字迹的时候,姜沃下意识就递给了崔朝。
崔朝又递回来:上面写着的是姜卿亲启。
姜沃拆开来看过去,前面都是夸赞她在江南西道行事之词。她直接略过往后看去——这些赞扬,在前几日,帝后在往江南西道赐端午节礼的时候已经都见过了。
果然,俗话说得好:“老鼠拉铁锹,大头在后面。”
皇帝的重点也在后面。
只见皇帝夸过她的行事,笔锋一转开始斥江南西道世家行事龌龊,竟妄图贿巡按使以声色犬马。
而接下来,皇帝写了两句屈原《九章》里的话来‘勉励赞美’姜沃:“朕知姜卿品性清慎无暇,绝非‘变心而从俗兮’之辈,亦会‘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2]
姜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