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三州通归于安西都护府管辖。
媚娘站在舆图前:“如此说来,是为了自保和防御。有此三州,才能将大唐势力嵌入了西域之地,免于受到双面夹击——毕竟若是西域和北境能勾连成片,大唐危矣。”
而此时,媚娘和姜沃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时候她们还特别年轻,哪怕亲历过,也不能完全看懂这些朝局。
贞观十四年,她们在掖庭中听宫女们说起先帝坚持灭高昌国之事——大军浩浩荡荡行军五个月也要去打高昌,过后还非要在此地设都督府,收归大唐所有,当时朝臣们反对声很大。
可如今看来,先帝这步棋,走的一点都没错。
正是因为有了这三州,才有了大唐经营西域的基础。从贞观十四年到贞观末年,先帝陆续再灭焉耆、龟兹等国,起安西四镇。至此,大唐在西域构筑起了第二道防线。
之后,皇帝登基,在西域的经营上,顺着先帝的路继续走——苏定方大将军灭西突厥,安西都护府西迁,继续扩大在西域的影响力,加固了这第二道防线。正是因为大唐这四十年的经营,裴行俭此番才能‘就地取材’,一呼万应,直接在原本西突厥的大本营,拿下突厥的可汗!
以上,便是大唐对西域的四十年经营的大略总结。
姜沃仰头看着舆图:是大唐有幸,曾有太宗皇帝。
他在位虽只有二十三年,但却为大唐中原腹地不断叠甲,构筑了一道道防线——
安西四镇所镇守的西南疆安稳,才能保卫北疆(西北疆)伊、西、庭三州的稳定;而伊、西、庭三州又作为铠甲护卫着大唐‘凉州、甘州、肃州’等地构成的河西走廊;而河西走廊,又直接守卫着关中!
姜沃长久望着舆图:先帝走的时候,应该也是……安心的吧。
毕竟那时候吐蕃还很乖巧,在先帝心里,他已经布置好了数道安全线,他不只是期盼‘华夏衣冠永存’,他已经把他在位时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若是天与其寿,二凤皇帝应当会继续孜孜不倦布置下去,不断的为大唐的安稳加码。
好在,亦有后来人!
*
媚娘与姜沃一起看起了裴行俭的第二封公文《论未来四十年大唐在西域经营和管控》。
媚娘看过后,颔首道:“与陛下之前说的差不多。”
裴行俭继承的是大唐前两代名将的传承,皇帝则直接受教导于先帝,皆是一脉相承。
现在的西域,是在第二道防线西南疆这儿出了问题。吐蕃日益强盛,就像一个强势想要突破防火线的病毒。
未来四十年的计划,最首要的当然是安定吐蕃,若真能让吐蕃安稳下来,就可以考虑建筑第三道防线了。
那便是……送波斯王子回去的吐火罗等地了。
要把波斯王子送回家,会途径吐蕃和突厥,反过来说,若是吐火罗安稳,便能跟大唐一起钳制西南疆。
除此外,姜沃指着舆图:以吐火罗羁縻都督府,以及如今投奔大唐的中亚昭武九国,还可以作为缓冲,防备大食国跟大唐的战事摩擦(阿拉伯帝国)。
姜沃再次想起了那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她注视媚娘:吐蕃侵扰是天后摄政后,首次面对的大战事。
从这儿起,就是媚娘要承起的四十年了。
第257章 女政治家们的时代
“噗通。”
—枚鹅卵石被扔到水瓮中,从落点最中心的水花起,一圈圈波纹向外荡漾开来。
溅起的水珠有几点落在离得最近的太平面容上。
但太平也没顾上擦,只是聚精会神看着水面,直到水波消失。
曜初在旁给妹妹讲道:“这就是地缘关系的衰减。”
说来,曜初在听母后和姨母讨论过‘关于西域过去四十年的总结报告’以及‘未来四十年的发展规划’后,还听到了另一堂课。
姨母也是从多宝阁上,随手拿了个小小的摆件,扔到了窗下养着新嫩碗莲的瓷盆中,讲给自己。
水波从物体落入水面的中心荡漾开来,就像是一—
大唐对周边地缘的影响力,从近到远,是不可能等同的,只能如同这水波纹,越远越薄,越远越淡。
“如果说这投石入水的最中心,就是两京(长安和洛阳),那么由内向外,这—圈圈水波,就依次是京畿地区-关中州县-天下十道的各州县-羁縻州以及四夷。”
从内到外,大唐的辐射力自然是逐层递减的。
因想到最近刚刚被‘送回国’的波斯王子,曜初就顺带考了考太平和婉儿波斯那种羁縻都督府,和西州(新疆吐鲁番)这种核心边境都督府的区别。
太平很快答道:“西州是当年祖父平定高昌后设立的。”
“曾下诏:高昌之地,虽居塞表,编户之甿,咸出中国。”
“故而除了改高昌国为庭州外,更置立州县,同之诸夏。并变夷俗,服习王化。”[1]
于是从贞观十四年至今,西州庭州多年按照内地各州县的管理制度,基本已经融入了大唐序列。
用辛侍中这种实在人的话来说:他们都得—样入户部户籍核准,都—样得到授田,也一样给大唐交税。
但波斯都督府这种‘羁縻统治’就不同了。基本处在最外圈的水波上,大唐对这种羁縻州的管理,基本就是……维持/稳定。
—言以蔽之:你们不要变成大唐的敌人,按照规矩朝贡就好了。
并不将当地的户籍算入大唐的户口统计中,也不会收税征徭役。
同样,没有权利也就没有义务:大唐在当地又不执政又不收税的,那么这些羁縻州,如果有什么困难,大唐也只会在有闲人有闲钱的情况下,力所能及帮—把。
就像是波斯王子翘首以盼的帮助复国,对大唐来说,除非将来,‘大唐波纹’会扩大到该范围,才会认真的出手。
曜初听太平回答的清楚,就含笑点头。然后又问了—个问题,也是昨日姨母问她的问题一一“那令月和婉儿知道,怎么能让波纹传的更远吗?”
令月还在想着,曜初就见婉儿凝神片刻后,倏尔眼睛一亮。
但婉儿没主动开口。
曜初就笑道:“没关系,婉儿想出来就说。”
太平的思绪也被打断,转头笑道:“对啊,婉儿想出来的,与我想出来的一样。再过没几年,我就会像姐姐一样出宫开府,到时候婉儿肯定是我府上的长史。”
一府长史,掌统理府寮,纪纲职务—一也就是说她那公主府都要交给婉儿管着,那她们谁想出来的有什么分别?
婉儿拿了两样东西走上前来。
她左手是一枚铜钱,右手是一方沉重的镇纸。
婉儿先后将这两样东西抛入平静的水面——铜钱只荡漾起几圈小小的波纹,而镇纸荡漾起的波纹则传播的更远。
曜初颔首:果然是姨母教导出来的弟子啊。
没错,最根本的,还是大唐本身!
自身到底是—枚轻飘飘的铜钱,还是—枚沉重的镇纸。
最要紧的,还是大唐本身的发展。
*
“我去寻嫂子。”太平觉得今日姐姐讲的课,又是很有意思的一堂课。
婉儿已经跟她一起听过了。那么……她只能去找太子妃分享—下,顺便也考一考嫂子,看她能不能答出来这个问题。
姜沃知道后忍不住笑了,这大概就是压力的传导吧一—
她考曜初,曜初考太平,太平又去‘为难’太子妃。
想来太子妃必会无语凝噎。
果然,裴含平对太平公主的‘变本加厉’非常愕然:原来她还只需要陪聊,适时回应就好,现在居然还要答题?!
裴含平悲伤地看着太平公主对着她廊下的鱼缸里扔铜钱扔镇纸,整个人都不好了:要不你把我也扔进去,给我个痛快吧。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了。
此时,曜初看着出门的妹妹,又见留下来乖乖料理宫务的婉儿,笑着招手道:“婉儿也别写了,跟我来,咱们去出版署,今天正好你母亲当值。”
“好。”婉儿欢喜搁下笔,跟着安定公主出皇城去看母亲。
原本上官仪犯事,家中男子流放,女眷俱没入掖庭。
婉儿是襁褓之中就被姜沃带走了,但上官家还有旁的女眷,—直生活在掖庭——不过,她们因都读书识字有学问,所以过的还好,正好去掖庭内教坊当老师,教导宫女读书识字。
婉儿的母亲郑氏做了数年老师。因她生性文静,又遭过家族大难,故而不太想跟人打交道,就一直没有去考过城建署和女医官。
直到出版署设立,在女儿的劝说下,郑氏才去考了‘编辑’职。*
毕竟写条事、阅诗文、看文章,既是她的强项,也不太用跟人来往。也是在入出版署的那—日,郑氏才久违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不是郑氏,不是上官夫人。
她名郑咏,亦是父母期盼女儿有‘咏絮之才’之意。
说来,郑编辑很欣慰的是:她自问自己学问文采就不错,然女儿更胜于己,当真可以称得上是有咏絮之才了。
*
出版署下设的个部门并不在一处,其中报社(掌报纸的选稿和拟稿)和出版社(掌书刊文集的汇编),因只负责文稿工作,就建在离皇城不远的地方。
而负责印刷、造纸的印刷技术社,就建在城建署附近。
婉儿跟着安定公主进入报社,还未走到母亲当值的屋舍中,迎面先遇到了一位熟人——
两人都站住了,待来人给安定公主行过礼后,又跟婉儿彼此笑着打招呼:“上官典正。”婉儿如今是姜沃最初的官职,正七品典正。
“周编辑。”婉儿遇到的人,正是当年自江南西道随姜沃回来的周荞。
周荞依旧是眉不画亦如翠羽,玉面映红,海棠一般姣好的面容。
但婉儿能觉出来,比起当年初见,周荞已经完全不同了,年过后,她眼睛不光有神采,更不会再下意识躲闪旁人的注目,言谈也变得很干脆利落。
此时她将手里的文书递给安定公主:“回公主,正好我刚把这两篇檄文拿给郑主编审过,只是郑主编对节选哪几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还得请公主定夺。”
周荞出身江南西道,说话总带了一点与京话不同的音调,听起来倒也好听。
婉儿在一旁听着,不由问道“檄文?是到了吐谷浑的骆宾王所作的檄文吗?”
“是。”周荞在旁答道:“骆宾王已经写成两篇《讨吐蕃赞普》檄文,还有几首关于吐谷浑一战的诗文,昨日刚随驿站传回来。”
“两篇檄文写的都很精彩,就是太长了,报纸上版面有限,所以只能节选,但……”
但是周荞自己看过了,也送给郑主编审了,觉得每一段声讨(痛骂)的都很痛快,所以有些难以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