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难得迎来一个晴日, 房檐上的积雪融化一点点掉落下来,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
咸福宫内,成佳公主坐在书案前, 用手中的狼毫小笔给画像上色。
白马上的人身着玄衣, 一把长枪隐隐冒着寒光。
那人脸上带着笑,深蓝色的发带在他脑后随风飘动, 增添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成佳在他鬓边的刘海儿上画了最后几笔, 颇为满意地将画拎起来看了看。
一阵风涌入咸福宫大殿,画被吹得翻了过来, 成佳抬头看向门口,只见带起那阵风的主人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萧瑜环视周围,没见到他母妃刘贵妃的身影, 扭头问向成佳:“母妃呢?”
成佳公主心疼地将画整理好, 白了他一眼, 没好气的道:“不知道!”
萧瑜看着自己妹妹望着画像时一脸痴迷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你一天呆在这儿什么事都没有,连母妃去哪了都不知道!”
成佳正想回怼, 屏风后传出一阵训斥声,
“又吵什么!”
刘贵妃手搭在女官身上, 缓缓走到贵妃榻上落座。
萧瑜见状, 连忙搬了个椅子坐到刘贵妃面前, 着急道:“母妃!出大事了!”
刘贵妃接过女官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美目微抬, “看你慌里慌张的, 像什么样子。”
萧瑜道:“我听东宫那边的人说,萧珩求了皇长兄, 要请旨赐婚迎娶靖安侯嫡女许明舒为妻。”
闻言,刘贵妃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萧珩?娶靖安侯嫡女,他也配?”刘贵妃冷笑了下,“他想娶,靖安侯舍得嫁吗?”
萧瑜眉间拧成了个川字,想了想道:“可他们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素来和昭华宫那位关系好,皇长兄若是没生得如此病弱,她们两家早该是联姻的。”
“萧珩这些年一直在皇长兄身边,皇长兄他待萧珩如同胞兄弟,若是他向皇后娘娘,这事儿没准就答应了呢。”
刘贵妃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成佳公主瞟了一眼母亲和兄长的方向,幽幽开口道:“他想娶许明舒就娶呗,关你什么事。”
萧瑜扭头怒视她,“你懂个屁,满京城还有哪家哪户有靖安侯府位高权重,他萧珩若是真成了靖安侯的女婿,岂不是背后有了滔天权势,要压过我一头了!”
成佳公主瘪了瘪嘴,没有说话。
话说到这儿,萧瑜越想越觉得心慌。
他焦急地站起来,围着左右踱步道,又指着成佳公主道:“还不都是你,每次遇见许明舒就和吃错药了一样,非得闹得恨不得打起来不可,若是我能得靖安侯府助力,我……”
“本宫瞧你是脑子不清楚,开始说胡话了!”刘贵妃叹了口气道:“你怪你妹妹做什么,咸福宫和昭华宫不和,那是人尽皆知的事。萧珩有那个本事就叫他娶吧,阿娘给你寻一个出身更好的姑娘出来。”
萧瑜冷笑了几声,“阿娘说得轻巧。”
“满京城还有哪家门户能高的过靖安侯府,如今父皇传唤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外祖父又被罚了俸禄停职在家……”
思及至此,萧瑜慌忙上前抱住刘贵妃的双手问道:“阿娘,我是不是没机会了,我是不是没办法碰那九重宫阙了!”
刘贵妃伸手揽住他,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容阿娘和你外祖父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
时值晌午,御书房前,高公公同几名内侍站在门外靠着廊柱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一阵光承帝的暴喝声,随即像是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发出阵阵碎裂的响动。
高公公突然精神起来,侧耳听到太子萧琅似乎又争辩了几句,父子二人像是又因为朝堂之事意见相左吵了起来。
高公公叹了口气,这父子俩就像是一对冤家,脾气秉性,处事方式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都生了一副倔脾气。
一个直言不讳不懂迂回,一个疑心深重不听劝解。
听着里面的动静,今日吵得时间倒是比从前长了许多,光承帝动气也更重了些。
高公公担心太子的身体,挥了挥手示意一边的内侍道;“速去坤宁宫请皇后娘娘过来。”
内侍有些犹豫,道:“七殿下不是也在里面吗,有他在兴许能安抚一二。”
高公公瞟了他一眼道:“叫你去你就去,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要是出了点什么事,皇后娘娘问责起来,你能承担得了?”
闻言,内侍脸上一惊,躬身忙小跑至坤宁宫方向去。
王皇后带着身边的女官赶来御书房时,房内的争吵已经停了,七皇子萧珩带着太子萧琅方才离开没一会儿。
高公公忙将方才的事讲解了一遍与王皇后听,临了还不忘劝诫王皇后当此事没发生过,快些回去休息吧。
王皇后立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道:“本宫既然来了,总得进去同陛下请安。”
见状,高公公没再阻拦。
御书房大门被推来时,王皇后刚一脚迈进去,见满地狼藉。
光承帝坐在主位上,面色阴郁还带着未消散的怒气。
见有人进来,他侧首看了一眼来人,颇为不满地道:“瞧瞧你养得好儿子,三天两头的过来气朕。”
王皇后走上前,替光承帝沏茶。“陛下,喝盏茶润润嗓子吧。”
光承帝将手中的奏折仍在一旁,愤愤道:“朕在位十九载,从未有一日不操心于国事,每日只能睡上两个半时辰,如今朕只是想为自己修个皇陵而已,何至于遭储君如此反对!”
王皇后摆弄着手里的茶盏,没有接他这个话。
历朝历代君王都会为提前为自己筹建皇陵,在正常不过。
兴修皇陵劳民伤财,储君出言劝阻也本没有错。
错的是她,她与皇帝的婚姻本质上是一场利益互换,娶她为正妻,她助他得皇位。
她于光承帝而言,不过就是当时权衡利弊的最佳选择。
光承帝不喜欢她,连同着也不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即使萧琅他贵为储君,言行举止是皇室一众子嗣的典范。
很多时候,王皇后会暗自心想,光承帝当初册封萧琅为储君,究竟是因为顾及宗法礼教,看中萧琅嫡长子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身后的琅琊王氏。
平心而论,如果可以王皇后并不想让萧琅当这个储君。
为人母没有哪个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顺遂无虞的长大。
她此生得二子,一个体弱多病却要每日操劳处理政务,一个原本活泼开朗却被选中前往敌国一年后,变得少言寡语。
王皇后不想在同光承帝争论这些事,转移话题道:“前几日,太子过来和臣妾说,七皇子有心上人,想为他向臣妾请一道赐婚的旨意。”
光承帝抬眼,沉声道:“怎么,他外出的这一年看中了哪个市井丫头不成?”
“非也,”王皇后眸光淡淡,“是京城里的姑娘。”
王皇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光承帝的脸,一字一句道:“是靖安侯的女儿,许明舒。”
她静静地望着光承帝,想从他面容上捕捉些细微的情绪,从而验证她心中的猜想。
沉默良久后,光承帝突然笑了,“朕从前费心替他谋划,他不领情,如今倒是开窍了。”
顷刻间,王皇后的心随着他落下的话音跌入谷底,她似乎能听得到自己的唯一仅剩的那点执念,在这一刻如同紧绷着的绳弦断裂开来。
王皇后以为他会惊讶,会觉得七皇子痴心妄想,可万万没想到光承帝会是这幅神情。
她不在意许明舒嫁给谁,左右当初是萧琅亲自提出退掉了的婚事,也不在意今后靖安侯府的滔天权柄会落到谁头上。
迎娶许明舒的人是谁都无所谓,但是唯独萧珩她接受不了。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弄嘲地说道,“看吧,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都不如一个歌妓之子。”
萧琅成长至今日,早在几年前就到了该议亲事的年纪,王皇后对此也时常劝解他早日成婚,可萧琅自己不愿意,那几年他身体不好总是会担心自己今后会成为别人的负担,拖累人家姑娘半生。
自己的儿子说出如此消沉的话,宛如利刃时时刻刻剜在王皇后心口,折磨着她整夜整夜睡不好。
她将此事告知于光承帝时,那位薄情寡义的皇帝对此毫不在意。
她以为他就是这般的性子,国事繁忙不愿为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烦忧。
如今他却当着她的面说,不枉他当初为萧珩费心谋划。
王皇后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完光承帝,从御书房内走出来的。
她迈出房门时,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下站着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人,在等候皇帝召见。
王皇后看清那人的面容,朝他走了几步。
只见他掀起官袍行礼,恭敬道:“臣都察院御史许昱淮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笑了笑,开口道:“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许御史了,今日进宫是有事同陛下商议吗?”
许昱淮点点头,“都察院有些政务要向陛下禀明,过几日家母过寿,臣今日顺便接宸贵妃娘娘回府。”
王皇后神情缓和,淡淡地开口:“你们一家兄弟姐妹关系融洽,真是让人羡慕。”
“皇后娘娘谬赞了。”
许昱淮回了话,却见皇后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敢抬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宽大的官府随风飘动。
头顶的鸦雀飞过放晴的天空,转瞬间又消失在层层宫檐中。
良久后,王皇后盯着他青色的袖摆幽幽开口:“京城常年都是这样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这几年旱涝频发,就连花园里最常见的花都长势不佳,得人勤加更换才能维持着花团锦簇。人站在宫里待得久了,便误以为繁华易得......”
王皇后的一番话听得许昱淮云里雾里,总觉得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
许昱淮凝神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明白其中深意,尚未开口询问,便又听见王皇后笑着对身后的人说,“高公公走路怎么没个声音,吓本宫一跳。”
高公公躬身道,“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见娘娘同御史大人说话,怕惊扰了您,没成想还是吓到娘娘了。”
王皇后笑得温和,“可是陛下叫公公来传许御史进去了?”
高公公点点头,
王皇后转过身,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既如此,御史大人便快些去面见陛下吧。”
第63章
靖安侯府这几日十分热闹, 两年内府中增添了两位小辈,人丁兴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