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一时议论纷纷,都觉得是楚国皇帝听闻自己儿子在京中遇刺,觉得心疼了,所以千里迢迢派人来,慰问一番。
皇帝没什么动作,倒是太后,讲她思念卫期的母亲、如今驻守边疆的卫将军的妻子绥宁郡主和她小女儿了,叫人接两个人入京,今年在宫里一起过年。
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少年夫妻,只一对儿女,这样一来,他的儿女妻子,就都在京城了。
所有的软肋,也都在皇帝手里了。
“楚国难道还真敢跟咱们打起来么,就为了个裴行阙?”
梁韶光懒洋洋地笑:“真这么疼爱的话,早干什么去了?”
对面的梁行谨慢悠悠捻着佛珠,沉吟不语。
梁韶光撑着下颌,看他一眼。
外人都觉得她爱说爱笑爱撒娇,她却也不是什么傻子,跟皇帝处好了关系,也从小就晓得要笼络梁行谨,为自己以后打算。
此刻瞧见他愁容满面的,她想了想,笑起来:“你苦恼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定北侯的事情棘手?要我说,你也太拘泥了,你早先不是想,要留一个有他血脉的孩子在手里,到时候许多事情都方便,才急着要咱们滟滟有孕么?”
她低低地笑,毒蛇一样咝声。
“他们不都已经圆房过了么?食髓知味,如今是他定北侯有伤在身,等调养好了,我不信他们日常没床笫间事,何必你操心。你想滟滟有孕,还不简单,这世上多的是男人,何止他裴行阙一个。”
“她那么在乎她那娘亲和四哥哥的名声,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爆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帮着你遮掩,一起骗过裴行阙。”
“我的傻侄儿,你又何必拘泥于那一碗补药?”
第29章
梁和滟是在从食肆回来的路上, 碰到卫窈窈的。
丽景门外极熙攘热闹,街头巷尾许多小贩,兜售各类吃食玩意儿, 年纪稍小些的都喜欢来这里逛一逛。梁和滟还没过这样的年纪,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闲心思与闲工夫, 她心里算着账, 想着接下来的生意,朝马车那边走,心不在焉的。
卫窈窈就是在这时候和她擦肩而过。
她牵着卫期衣袖, 沿街在逛, 和她打个照面。小姑娘大约从老远就觉得她眼熟, 盯她看半晌, 都已经擦肩而过走过去了, 又倒着走回来继续看。
梁和滟当时偏头在跟绿芽和芳郊在讲话, 连卫期走过她身边了都没注意到, 更别说已经好几年未见的卫窈窈。
直到小姑娘的脸都快凑她脸上, 她才发觉。
“兄长, 这是滟滟姐姐吗?”
一道清甜的声音,她偏头, 就看见卫期被一个倒着走的小姑娘牵着。
那小姑娘挨在她身边,粉裙绿裳,清甜的像一颗才剥的嫩绿莲子, 额上发轻薄, 仰头看她的时候,一双眼乌溜明亮。
卫期还是那副浅浅淡淡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只在和梁和滟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眼神一闪, 然后就错开眼神,他客客气气,淡漠疏离,慢声纠正卫窈窈:“是明成县主。”
又跟梁和滟打招呼:“县主好。”
太生疏,生疏到刻意,梁和滟抿了抿唇:“少卿好。”
然后又看向卫窈窈,卫期唯一的妹妹,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千娇百宠的小女儿。
她听说了太后想念绥宁郡主和卫窈窈的事情,但没有想到她们回来得这样快,和楚使即将来访一样,仿佛一个讯,预示着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卫窈窈歪歪头:“明成县主不就是滟滟姐姐吗?兄长从前都叫‘滟滟’的,现在怎么要叫县主,好生疏。”
她问得天真又直接,叫两个人都不该怎么回答。
卫将军带绥宁郡主和窈窈去边关的时候,梁和滟和卫期关系正融洽,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偶尔还会被人猜度,以后会做一对恩爱夫妻、举案齐眉也说不准。
但小孩子们那时候只晓得志趣相投,不晓得彼此间注定没缘分——卫将军手握兵权,无论先帝还是如今的帝王,都不会叫四皇子的女儿和卫将军的独子结了亲。
那时候的梁和滟和卫期对此懵懂无知,也都没想过未来他们会变成这么冷淡的样子,甚至在卫窈窈记忆里,滟滟姐姐和兄长依旧还是一对挚友。
梁和滟没瞥卫期,但觉出卫期在看她,她没理,只是答窈窈的话:“我成亲了,再叫这么亲近,不太好。”
她看着卫窈窈,她们太久没见了,也没有通过书信,彼此间的样子也改变了,是要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认出是从前熟识人的程度——于是就不晓得该讲点什么,相顾无言,最后笑一笑,干巴巴问候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绥宁姑姑还好吗,怎么没出来一起走一走?”
“阿娘进宫里,陪太后和皇后讲话去了。”
卫窈窈叹口气:“前两天回来的,一路上走得可快了,我偶尔想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护送我们的那位将军都会一直催我。”
“车马劳顿,辛苦了。”
梁和滟讲这样套近乎的话讲得实在艰难,只想早点脱身,但窈窈还眨着眼睛看着她,一时间,她有些尴尬,也十分不知所措。好在她买了饴糖和点心,于是掏几块出来分给她,卫窈窈拿不过来,转手交给卫期帮忙拿着:“我听阿娘说了,姐姐成亲了,和那个定北侯。他长什么样,我哥哥长得好看,还是他更好看?”
卫期视线落在梁和滟身上,似乎也有些期待她回答,只是略一滞,他出声制止:“窈窈。”
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卫窈窈还是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
梁和滟也束手:“我还有事情,少卿请便,窈窈,等我有空,就去拜访姑姑和你。”
卫窈窈点头:“那我能去找姐姐玩吗?”
梁和滟的身份确实不合适和卫家人多打交道,从前牵扯着她父亲,如今关联着裴行阙,彼此间走得太近,对他们卫家人不好。她最开始不太能接受卫期就这么疏远了她,但后来也晓得这是个很合适的选择——他选择了最合适的选择,没有选择她,如此而已。
她也有自知之明,适才讲的话也不过是和卫窈窈客套一番,被她反问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只是…她抬抬头,瞥一眼卫窈窈身后站着的神色淡然的卫期,疑惑他这次怎么没出声阻止。
“自然好,只是我平日忙,不常在府里,你若来,记得提前跟我讲,别跑开了就好。”
卫窈窈弯着眼眉答应下来,梁和滟又跟她应付两三句,转头匆匆走了。
等她走远,卫窈窈抬头,看兄长:“你们当初那么好,为什么不是哥哥娶了滟滟姐姐?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还是因为兄长不喜欢她了?”
卫期垂下手,隔着油纸,握适才梁和滟递来的糖。
天还有些热,他掌心也热,沾了满手黏黏糊糊发腻的糖液,裹在掌心,叫人难受,他屈伸手指,看那糖在他指缝间滑落的时候,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轻声低语:“怎么会不喜欢,太喜欢了,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卫窈窈没听见,她发现梁和滟给自己的糖化了,在懊恼没提前尝尝是什么味道。
府里,裴行阙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衣着和周地大相径庭的人跪他脚边,楚音朗朗,正对他表忠心。
是他舅父家里派来的人。
而他垂眼,神情淡漠至极,只静默掀过一页书。
“殿下?”
下面人跪久了,忍不住叫他,裴行阙抬了抬眼:“做什么?”
他问:“又要我做什么?”
裴行阙不在楚国的日子,已经比他在那里的时间还要久了。许多口音他需要细细辨别,才听个差不离。费一番力气,终于晓得下面跪着的人在向他表忠心,又声情并茂地说起母后和父皇如何挂念他,安排了最好的太医来为他诊治,并准备不日接他回国。
他期待了许多年的事情,就这么悄然发生,在他已无期待的时候。
他晓得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像他母亲和他外祖家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急着把这群人扶起来,君臣相顾,彼此泪流,追述旧事。
然后讲他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之情,承诺一朝回去,一定孝顺母亲,尊敬舅父。
但裴行阙没有心情跟他们演这样一出戏,因此只是搁下手里书页:“诸位对我表的忠心,我听过了,如今还要做什么,也要我向你们表一表忠心吗?”
他偶尔还会翻起梁行谨那个奏折,最开始是试图在字里行间,在那些决绝话语里翻找出一些还算温情的词语,后来是叫他自己晓得,许多事情原来强求无用,命里本无。
此刻,他声调寡淡,神情也平静,无波无澜地瞥一眼下面跪着的人:“县主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会叫她想多,别惊扰到她,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罢,我累了。”
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不怎么威严,甚至说得上温和,一字一句,慢慢的,下头人略有迟疑:“说来,我们来之前,大人曾交代过,讲殿下该另有良配,这位明成县主,虽是宗女,但出身实在算不得清白磊落……”
裴行阙放下书,慢慢起身,蹲在那跪着的人面前,袖子滑落,露出他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贴上那人搏动的血管,他语气轻淡:“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他说得平静,但神情认真至极,比适才听他们说那些溢美之词的时候要专注百倍,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来。
下头人面面相觑,拜了又拜,求上许多句饶,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裴行阙蹲在那里,默默把手里的匕首归鞘,然后站起身,扶着桌子,轻轻咳了一声。
胸口闷闷的,发痛。
梁和滟进来的时候,恰就看到这一幕:“侯爷?”
她皱眉:“又不舒服吗?”
已经养了许久,怎么还会如此,她叹气,裴行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
裴行阙咳一声,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确定表情没端倪后才回头看她:“我没事的。”
他笑:“这一年有半年都在床上休养,躺得气息都羸弱了,走了两步,就有点疲惫。”
梁和滟看了看,见他没事,点点头:“我从食肆回来,带了炒冬菇来,侯爷来吃饭吧。”
她和任娘子钻研出许多新鲜菜色来,炒冬菇1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不是干制的,是新鲜的,加些腊肉,用茶油炒,就着白饭吃。
因为少有吃鲜冬菇的,颇新颖,许多人喜欢,这菜也卖得不错。
裴行阙点头,说好,梁和滟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楚国使臣要来,侯爷听说了吗?”
她微微偏头,看他,他抬眼,仿佛才听闻这事情:“年初不是来过了吗?又来做什么?”
“侯爷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的,兴许要来带侯爷回去,也说不准。”
梁和滟仔细地端详着他神色,捏一捏手指,慢悠悠道。
裴行阙唔一声,轻轻一笑:“回去?”
他抬眼,语调轻松,又极随意地讲:“我若真回去,也可以给县主看一看,我十岁前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说着,看梁和滟,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带一点期许。
梁和滟看他一眼,没答话:“侯爷来吃饭吧。”
第30章
周贺的出身, 原本是很富贵煊赫的。
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的有出息的子孙都相继因故去世,剩下一群又一群纨绔子弟, 隐隐显出颓势来。
为了维持体面,他父亲对他追逐在长公主等权贵后面交游饮乐这事情, 没什么意见。
也因此, 他被梁韶光撺掇着,去参加定北侯和明成县主的那场婚宴。那天大雪纷飞,萧条寂寞, 叫人觉得晦气得很, 他们肆无忌惮闹着裴行阙, 一杯杯灌他酒, 吃喝玩笑, 把他本就破败的府上弄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