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方落,站在后头的几个妇人接二连三地上前,将手里的腊肉,药材,菜蔬……尽数塞给苏织儿。
苏织儿诧异地看着手上满满当当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我不能收,婶子们自己留着吃,我家夫君养一阵,自然也就好了……”
“你就拿着吧。”牛二婶压住她伸过来的手,面露愧意,“我家那口子今儿去干活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送来的,周煜的事儿,大家伙心里都过意不去,幸好他没事,不然啊,我们这……”
说着,便是一声长叹。
“是啊。”张家娘子那婆母也跟着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表示的,也就只能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聊表歉意,你若不收,便是不肯原谅我们了……”
听得他们这般说,苏织儿无奈地抿了抿唇,对于萧煜被独自抛在那深山中,险些没了性命一事,她的确很愤怒,尤其是在得知她那夫君还放箭救了众人的情况下。
可她也清楚,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她亦不例外,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做出那样的选择,也算无可厚非。
同居于一个村子十数年,苏织儿对这些村人们再了解不过,他们虽都有些胆小怕事,且平素爱嚼舌根,最喜说三道四,但大多还是心地良善的纯朴之人。
她只得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无奈颔首笑道:“那……我就替我家夫君谢过各位婶子了。”
见她愿意收下,几个妇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口气,离开时的神色都显得轻松了许多,然苏织儿垂眸看着手上的东西却是犯了难,虽说她是自作主张收下了,可毕竟遭了委屈受了罪的是周煜,再怎么着,她也不能替他原谅任何人。
正当她站在原地,苦恼该如何与她那夫君说道时,却听一声“织儿”,循声望去,便见刘武提着个大包袱,不知何处入了院子。
“刘大哥。”
“织儿,周煜醒了吗?”刘武同牛二婶一样,开口就问起了她那夫君。
“醒了,才醒了一会儿。”苏织儿答。
“那便好,我来……看看他。”
见刘武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织儿纳罕地一拧眉,只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并未多问,只客气道:“刘大哥进去吧,眼下我夫君正在屋里喝粥呢。”
刘武点了点头,然慢着步子跟着她踱到草屋门口,却是停了下来,吞吞吐吐道:“织儿……那个,我有话想单独与周煜说,能不能……”
苏织儿将手中沉甸甸的东西搁在灶台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他们二人之间能单独说些什么,但见刘武这副恳求的语气,思虑片刻,还是颔首道:“正好我在院中给菘菜浇浇水,刘大哥便自个儿进去吧”。
“诶。”得了她的应允,刘武搓了搓手心,旋即拎着手上的包袱快步入了屋。
此时,倚墙坐在炕上的萧煜已然听见了外头的对话声,他缓缓搁下手中的空碗,侧首看去,便见一人掀开草帘试探着往里张望。
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刻,刘武明显僵了一下,旋即尴尬地扯唇笑了笑,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开口:“周煜,你醒了。”
他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慌忙上前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了炕上,“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顺道来看看你。”
见萧煜淡淡将视线落在那包袱上,刘武解释:“这是狼皮,那日我们同织儿一道上山寻你,回来时李叔就将那狼的尸首扛了回来,原想用此来祭神,后来我们商量了一番,处理了尸首,只焚了它的血肉,剩下的这张皮毛想着还是得交还给你,毕竟是你亲手所杀……”
想起那日他们在山中遇狼的情形,刘武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的箭术……倒是颇为精湛。”
纵然听到这般夸奖,萧煜神色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睫微掀,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谬赞了,不过曾一时兴起,学过几年罢了。”
学过几年?
刘武并非傻子,不可能看不出来,以萧煜的水准怎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便能练就的。
那日危急之下,他可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镇定地抽走了村中猎户手里的长弓,利落地搭箭,拉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命中了那头死死咬住牛三叔手臂的狼。
能做到这般动作娴熟,且精准无误,除却天赋异禀,定还要长时间的勤学苦练才行。
刘武不禁深深看了萧煜一眼,此人表面看起来瘦弱,还残了一条腿,像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毕竟若非有几分身手,他怎可能就凭一把匕首独自一人解决了那头身长足有六尺,用利齿就能轻易将人撕碎的狼,生生撑到了他们上山寻他。
见萧煜似乎并不愿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刘武也不多问,毕竟萧煜流人身份特殊,过往定然繁复,何况他今日来想说的,也并非这个。
他迟疑许久,方才开口,“织儿她……织儿她小我四岁,我们可谓是一块儿长大的。她自小便喜吃甜食,虽看起来坚韧,但实则胆子小,特别怕鬼,她也很喜欢花儿,瞧见山间河畔的花儿常是要看上好一会儿,只是她命苦,她阿娘去得早,她住在她舅舅家,还要常遭她舅母欺负……我没用,帮不了她……”
他碎碎道了许多,又沉默下来,随即咬了咬牙,似是鼓足勇气般看向萧煜,“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织儿,若你没有娶她,不久后,我攒够了银两,定是会去顾家向顾叔提亲的……”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极低的笑在屋内响起。
萧煜靠墙而坐,心下自不会因听到这番话而生出半分怒意,毕竟他不是不知道此事,也自认为并不在乎,只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真的敢光明正大对一个丈夫说爱慕他的妻子,不免觉得有些荒唐好笑。
然开口间,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凉,“怎的,你同我说这些,是觉得你更了解她,与她更般配,希望我将她让给你吗?”
见他剑眉微挑,含笑静静看着自己,刘武慌忙否认,“自然不是。”
“何况织儿也不是说让,就能让给我的……”刘武失落地垂下眼眸,“她自小便死心眼,只消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轻易改变,就像她将你视作了她的夫君,就会死心塌地只认你一人。”
那日在山洞中,看到苏织儿抱着奄奄一息的萧煜哭得哽咽难鸣时,刘武便明白,纵然苏织儿对她这夫君并无男女之情,可心底里也已经认定了这个人,至少将他视作了自己重要的家人。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刘武抿唇苦笑一下,“虽我也不是织儿的亲人,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织儿好,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望你莫要轻易负了她。”
看着刘武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萧煜双眸微眯,他并不像他这般对苏织儿用情至深,甚至两人之间似乎根本牵扯不到所谓辜不辜负一事。
他自也无法给他什么承诺。
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并非苏织儿的谁,他也大可不必向他承诺什么。
萧煜本不想应刘武的话,可默了默,还是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见他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刘武微一蹙眉,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复,还欲再说什么,却听一道娇柔清亮的声儿骤然响起。
“刘大哥,可要喝碗茶水?”
苏织儿在外头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好奇,将草帘掀开一些,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向内张望着。
刘武只得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随即笑道:“不必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呢,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冲炕上的萧煜微一颔首,快步出了屋。
作为主人家,苏织儿自得将他送出柴门外,却见刘武走了几步,复又折返回来,肃色道:“织儿,若往后周煜待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我定会帮你好生教训他。”
她闻言稍愣了一下,旋即抿唇轻笑,只道了句“多谢刘大哥”。
刘武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可不担心她那夫君苛待于她,而且,为着那可怕的流言,她也不能与刘武走得太近。
眼看着刘武远去后,苏织儿才折身回了内屋,她边收拾起炕桌上那只空了的粥碗,边用余光去瞥萧煜,似是随口般问道:“夫君,刘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她心头痒痒,实在很想知道。
萧煜闻言未答,只微微抬眸,将视线定在苏织儿身上,若有所思。
他听得出来,那铁匠方才所言,似乎句句都在道放弃,却又句句透露出浓重的惋惜与不甘,若非那时她进来打断了他,他猜想他当是还会对他说些警告的话。
他甚至觉得,若将来被刘武得知他对苏织儿有半分不好,他怕不是会直接上门来抢人。
思至此,萧煜不自觉压了压唇角,虽知可能性不大,但心下依旧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可若真来抢……
她……会跟他走吗?
苏织儿被他盯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不由得心生紧张,虽说她自认问心无愧,但仍不免担忧那颇有些鲁莽冲动的刘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咬了咬唇,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刘大哥他……究竟说什么了?”
见她满目不安,萧煜微挪了挪靠得有些酸累的身子,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不过来送些东西。”
送东西?
苏织儿这才注意到炕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大包袱。
她好奇地伸手解开系结,随着麻布的敞开,里头露出一大团毛绒绒的物什,苏织儿细看之下,骤然眼前一亮,“这……是狼皮?”
不必猜,苏织儿都能想到,这当属于萧煜亲手猎杀的那头狼。
她用指腹轻轻在油润发亮的皮毛上拂过,感受这厚实柔软的触感,忍不住感慨,“这个……应当值不少钱吧?”
纵然她并未明说,可萧煜仍是轻易看破了她的心思,唇角泛起浅淡的笑。
“找机会卖了吧,此物留着也无大用。”
此言正衬了苏织儿的意,她霎时惊喜地看来,唯恐他反悔似的,忙点头道了声“好”。
虽她也不知,这张皮毛究竟值多少钱,但应当能卖好些银两。如此,离攒够盘缠去京城寻她阿爹,就又近了一步。
只苏织儿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她便没了心思惦记卖这皮毛,因着她这重伤未愈的夫君更让她感到头疼。
苏织儿觉着,这世上大抵是没有比他脾气更犟的人了。
分明伤得这般重,可事事都不愿求人,只想着法子自己扛。
纵然右臂受伤难抬,他还是强忍着自己穿脱衣物和换药,甚至改用了左手握筷进食,初时确实有些不灵活,可不过两日,他便能轻而易举夹起盘中的菜。
这也就罢了,他腿伤不便,苏织儿还特意同他道,若是内急,唤她扶他去茅房便是。
可好几日她偏是没等到过他开口,若非那日她自河边浣衣回来,亲眼看见他拄着根长木棍,拖着一瘸一伤的腿,扶着草屋的墙面费力地往屋内挪,她还真快当他是没有三急的神仙了。
苏织儿很想同他道不必事事自己撑着,她姑且也能帮上几分,可看着他一惯冷淡的模样,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到底强忍着没有说。
是日,用过晚饭,她如往常一般收拾起碗筷,又打了盆热水搁在内间炕桌上供萧煜擦洗,转身出去了,只等一会儿刷洗完了碗盏进去拿便是。
然正收拾着灶台,却听“哐嘡”一声响,她陡然一惊,忙掀帘去看,便见萧煜半敞着衣裳坐在炕上,地上一片水渍,一只铜盆正倒覆着落在炕边。
乍一瞥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苏织儿双颊一红,慌忙背过身去,她局促地捏着衣角,少顷,低声问道:“可需我帮忙……”
然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却是没等到任何回应,疑惑地侧首看去,便见她那夫君已艰难地挪到了炕边,正俯身去够落在地上的铜盆,他薄唇紧抿着,似在努力隐忍动作间伤口被牵扯的疼痛。
见此一幕,不知怎的,苏织儿陡然有些气闷,分明她就站在这儿,只消他开口她便能帮他,可他却始终一声不吭,仍是宁可忍痛自己来。
她微沉下脸,上前快他一步拾起那铜盆,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复又舀了盆热水来。
她将铜盆搁在炕桌上,便见那人与她四目相对之下,生硬地道了句“多谢”,旋即将巾帕放入水盆中,显然要继续擦洗。
萧煜搅干了巾帕,然抬首看去,便见苏织儿站在他面前,竟是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伸手欲抽走他手上的巾帕,“我帮你……”
“不必。”萧煜霎时收紧掌心,眸光坚定道,“我自己可以!”
苏织儿拽了拽巾帕没能拽动,看着他这副倔强甚至可以说是执拗的态度,只觉愈发恼火,多日积攒的怨气到底在这一刻忍不住爆发了。
“我知你忍一忍定然可以,可若是我帮你,你何需这般艰难。”她说着,瞥向萧煜受伤的右臂,许是方才他勉强去捡那铜盆扯裂了伤口,已有鲜血渗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袂,一时间她语气中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幽怨,“而且你若乖乖躺着休息,不这般逞强,兴许也不至于好得这么慢。”
萧煜看着苏织儿扁着嘴,蹙眉不悦的模样,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生气,沉默半晌,只淡淡道了一句:“我习惯了……”
自几个月前被奄奄一息地扔上前往沥宁的牛车开始,他便始终一人撑着,虽押解他的差役开始时还会给浑身是伤,几乎不得动弹的他上药喂食,但不消几日便彻底丧了耐心,常是将药瓶和饭食一扔,任他自生自灭。
他几乎是靠着仅存的生志和毅力,让自己从开始只能像废人一般躺在车上,到艰难地拄拐站立,最后能顺利瘸着腿行走,期间纵然无数次狼狈地跌倒摔落,打碎碗盏,他也不曾,亦不可能开口求那些常对他冷嘲热讽,刻意刁难的差役半句。
既得从前不会求,如今的他亦不会寻求苏织儿的帮忙。
看着他言语间毫无波澜的眼眸,苏织儿心下倏然有些闷疼,难以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一人受伤苦撑视作理所当然。
她朱唇微抿,忍不住低声询问:“求他人帮忙,是会让你觉得很丢人吗?”
萧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颇有些复杂。
苏织儿说对了一半。
他之所以始终不愿向她开口,确实是因着他那毫无意义的自尊,可也不仅仅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