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答:“有些要事要办……”
看他答话时这番迟疑的神态,苏织儿也不再多问,是人都有秘密,既得他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这第二日恰好便有去县城的牛车,苏织儿给了萧煜一些银两,便亲自将人送上了车。
虽说是不好追问,可苏织儿终究还是好奇,她那夫君突然提出要去县城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做了诸般猜测,甚至猜测他是不是要去县城衙门。
她可曾听说过,为防流人逃跑,官府要求流人每逢朔望之日便要去所在的县衙登记报道。
可转念想想,苏织儿又觉得不是,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可从未见她这位夫君踏进过县衙一步。
不过说来也奇怪,县衙的人竟是一点也不怕她这位夫君逃跑。
胡思乱想了一日,快过申时,萧煜便自县城回来了,苏织儿虽是好奇,但并未询问,只舀了碗热水于他喝。
毕竟他若想说,她纵然不问,他也是会说的,若不想说,她问了,得到的回答也不一定是真的,又有何意思。
少顷,苏织儿接过萧煜喝完的空碗,便听他薄唇微张,幽幽开口道:“县城章家雇我做了账房,每月一两三钱,明日一早便要去那厢当值……”
听着他这风轻云淡的语气,苏织儿一时抓着碗半张着嘴怔愣在那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消息太过突然,任凭她想破了脑袋,恐怕也想不到,她这夫君竟然是去县城寻活计去了。
县城章家……
苏织儿只知道一个章家,就是那个以卖皮毛为主,家大业大的富商章老爷家。
可她不明白,她这夫君是怎突然成了那章老爷家的账房先生。
似是看出苏织儿的不解,萧煜将上回在医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言罢,他沉默少顷,凝视着她道:“县城离这里远,恐不方便每日来回,往后吃住都得在那里,你……可要同我一道去?”
在昨日之前,萧煜对去章家一事尚且有所犹豫,可苏织儿采蕈一事,蓦然让他有些气闷,气闷自己的无能。
才会让他下了决心去章家应聘那账房一职,可待实际跨出这一步时,萧煜才发现其实也没这么困难。
他不过是寻了个东家,靠做活正正经经赚自己报酬罢了,并无碍他那可笑的尊严。
苏织儿又是一愣,须臾,迟疑着问道:“夫君,你在那儿,可有住的地方?”
萧煜点了点头,他今日去县城章家,那位章家老爷对他倒是颇为赏识,即便他实话实话自己是流人,也毫不介意,还给了他不薄的待遇,“我单独有间屋子,虽说不上大,但应足以容纳我们二人。”
苏织儿垂眸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我在这儿住习惯了,一时让我进城去,又是章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恐还会觉得不适应。”
不过,这也只是她拒绝的缘由之一,最主要的还是苏织儿担心有自己在,笨手笨脚的给他添麻烦,他才进章家做活,想来要应付的事儿还多着,不能再让他平添一份烦恼。
见苏织儿语气坚定,萧煜默了默,只得道:“也罢,左右我每十日便会回来一趟,你在家中自己小心些。”
苏织儿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两人吃了晚食,一如既往早早睡下了,可只消想起萧煜要去县城的事,苏织儿心里就闷得厉害。
可分明她这夫君如牛三婶所言,不再待在家中,而去正正经经寻了个好活计赚钱想家,她该高兴才是。
毕竟县城章家的账房,再体面不过的活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且每月一两三钱,那可是一笔不菲的银两,这样往后她也不必总担忧钱的事儿。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断定或是这事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又或是今后她得独自一人守着这草屋,难免有些孤寂,乃至于这般不高兴的。
苏织儿一宿未睡,第二日起得比萧煜还早,继续替他收拾昨夜没收拾完的行李。
待萧煜自炕上起来,她已扎紧了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又拿了一双簇新的鞋递给他。
这鞋便是先头她纳的那双,昨日刚巧做完,今儿萧煜去县城正好能穿上。
看着她手中之物,萧煜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听苏织儿笑道:“给你做的,夫君试试可还合脚?”
虽时不时瞥见过苏织儿坐在炕上做绣活,但萧煜并未凑近仔细看过,还以为她是在替自己缝衣,绝想不到她居然为他做了一双新鞋。
“你原先那鞋底都磨破了,既得要去章家,没有新衣裳,好歹得有双新鞋的。”苏织儿弯腰将鞋搁在萧煜脚边,示意他穿上。
萧煜迟疑片刻,才将脚伸进去,旋即站起了身,才试着在屋内走了两步,他便察觉到了这鞋的不同,不由得看向苏织儿。
苏织儿眸中的笑意浓烈了几分,做鞋时,她试着将这左脚的鞋底垫高了一些,方才看萧煜行走,那瘸态果真好了许多。
“夫君,看来这鞋很适合你。”
萧煜垂眸看了眼脚上的鞋,神色倏然有些意味不明,他看向苏织儿,须臾,薄唇微启,道了一句:“多谢……”
“谢什么。”苏织儿拎过那包袱搁在炕桌上细细嘱咐,“我在里头放了五两银子,到了章家,吃喝无需太节俭,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最是势利,莫教人家瞧不起……”
这些个道理,萧煜未必不比她懂,然他还是静静听苏织儿说了许多,唇角不自觉泛起淡淡的笑意,末了,认真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去县城的牛车今日本是不来的,但萧煜昨日回来时同他讲好了,多给他一倍的车钱,他才愿意来载萧煜进城。
苏织儿唯恐到章家时太迟,匆匆塞了两个饼给萧煜做早食,让他路上吃,便送他去坐牛车。
临别时,萧煜问她,“下次回来,想要什么,我自县城给你带。”
“我什么也不要。”苏织儿摇了摇头,原还好好的,可此刻站在村口,一想到他这一走要十日后才能再见,竟蓦然有些喉间发哽,“你人回来便好……”
萧煜看着她稍有些发红的眼眸,薄唇抿了抿,少顷,缓缓抬起手,却是在她额间轻点了点,故作严肃道:“别以为我不在便可以偷懒,这几日莫忘了练字,别去采蕈了,下次回来我可是要考你的!”
见他如严师一般,临走前还不忘留份作业给她,苏织儿强忍住几欲涌出的眼泪,扯唇笑了笑,旋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眼看着萧煜转身坐上牛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了,苏织儿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连她自己都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哭成这般,怎的像跟被夫君抛弃了的怨妇似的。
纵然这般想着,萧煜离开的前两日,苏织儿仍不免有些怏怏没精神,亦不大习惯这空荡荡的屋子。
夜里听着外头的风声,便总是辗转难眠,总想着他在那章家过得好不好,适不适应,担心会不会有人因着他那瘸腿而看低欺辱他。
越想便越睡不着。
牛三婶得知萧煜去章家做活的事儿,倒是很替苏织儿高兴,不管怎么说,这萧煜可总算是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等萧煜回来的日子里,苏织儿闲来无事,就缝那早就买了但一直没动工的料子,替自己做新衣。
要不就反反复复认字,练字,再不然就去牛三婶那厢坐着说说话。
她可谓掰手指数着日子过,及至第十日,苏织儿天不亮就起了身,前一日她便去镇上买了不少好菜,待处置了一番,她便坐在灶房的木墩上眼巴巴望着柴门的方向。
苏织儿自然不知道,盼着这日的并不只有她,还有远在沥宁县城的另一人。
每隔十日便回一趟兆麟村,是萧煜想到苏织儿不一定同他一道来,便一开始就和那章老爷讲好的。
前一日,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天才亮便背着行李自章家侧门出去了,守门的家丁看见萧煜,热情地招呼道:“周先生,要出门啊?”
“嗯。”萧煜一颔首,“回家去。”
“哦……”那家丁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纳罕地挠了挠头,方才他怎的觉得这位向来不苟言笑,冷得跟冰似的的新账房先生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是错觉吗?
离开章家,萧煜没急着去坐牛车,而是转而去了曾与苏织儿一道去过的布庄。
虽离上一回来,已隔了好一段时日,可那布庄的女掌柜还记得萧煜,一眼便认出他来。
毕竟这般相貌俊美的男子也不是常常能见着呢,自是难忘。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见他专往那颜色艳丽的布匹瞧,女掌柜登时心领神会,笑眯眯道,“今日可也是替你家娘子挑选的?”
不同于上回的扭捏,这次萧煜大大方方道:“敢问掌柜的,可有上回那般适合我家娘子的藕荷尺头?”
“您稍等,我瞧瞧。”女掌柜说罢,转身在架上寻了片刻,才抽出一匹来,搁在萧煜面前,“这匹,颜色倒是与先前那匹相近,上头还有花样,我觉得倒是更好些看。”
萧煜细细一瞧,确实如此,这匹的颜色更浅,倒显得更娇俏许多。
他甚至能想象到这料子有多衬苏织儿,她本就只有十五岁,花儿似的,正是该穿这颜色的年纪。
“这料子,我要了。”萧煜说罢,又抬首在架上睃视了一圈,目光倏然定在了一处,可也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却变得略有些不自在。
女掌柜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却佯作不知,只自然地从架上抽下那匹料子道:“您家娘子上回没能扯这几尺的朱红料子做小衣,我一直觉得可惜呢,您既得买下了那块,不如将这块也一道带走吧,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萧煜深深看了那朱红尺头,掩唇低咳一声,才低低道了句“好”。
买下了两块衣料,萧煜满意地离开,去往城门的路上,沿途瞧见一家糕点铺子,他迟疑了一下,可纵然苏织儿再喜甜,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断不敢再冒险。
又向前走了两步,萧煜复又停下来,然这回思索片刻,他却是提步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萧煜捧着手上的木盒,一想到苏织儿收到此物时高兴的模样,眸光便温柔了几分。
想来,她定然会喜欢。
萧煜将东西收进包袱中,继续缓步微显瘸态地向前走,却并未发现,一顶与他擦肩而过的软轿在下一刻骤然停了下来。
当他走过那放落的软轿不久,就听身后传来略显激动的声儿。
“可是六殿……六爷?”
第38章 归家
沥宁县城, 清茗居。
二楼雅间,萧煜端坐在半敞的窗前,眼见面前人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替他倒茶。
“六殿下, 请用茶。”
萧煜瞥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 却是未动,只淡淡道:“范大人如今乃是这沥宁县县令, 而草民不过一介流放的罪人而已, 您不必这般称呼草民。”
这位代替钱升新上认的沥宁县令范奕闻言面露难色,他一身天青锦缎长袄, 长相周正,看年岁也不过二十有余,他张了张嘴, 神色间颇有些怅惘,须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无论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脉,陛下之子,与您是否获罪毫无关系。”
见他这般坚持, 萧煜也不再说什么,只捏起茶盏垂眸轻啜了一口。
对于这位少年得志的范奕范大人,昔日在京城,萧煜虽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书肆听得的一些言论,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问道:“范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吗,怎的跑到这沥宁来了?”
听得此言,范奕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成拳,紧蹙的眉宇间浮现几分愤懑,他沉默许久,方才强忍住心底欲喷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无故污蔑上官的罪名被贬谪至此的……殿下可知,户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却因整日纵情声色不思进取而屡试不中,可今年科举,他竟然一举及第,最后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萧煜举着杯盏的手微滞,对于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范奕对此人的评价还算是客气,那人满脸横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进取,简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进三甲,的确是匪夷所思。
范奕顿了顿道:“虽不少人同微臣一样心存疑窦,但也不敢随意置喙,直到殿试后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乡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诉微臣说他怀疑这届春闱或存舞弊,就因着前几日夜里,他在那花街遇着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着的崔公子,那人不仅对他冷嘲热讽,还告诉他,就他这般贫寒出身的学子,想一朝飞上枝头不过是痴心妄想,到最后也只是替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罢了……”
做嫁衣……
听得三个字,萧煜剑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谓做嫁衣!”范奕咬牙切齿,但仍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其实不仅微臣那同乡有疑,微臣亦心生怀疑,谁知暗中调查之下,竟教微臣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