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测,紧接着,果听这位范县令发出一声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买通考官,暗中调换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题名!”
“殿下可知背后支持这场科举舞弊的人是谁?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舅,吏部尚书曹赋荣!”言至此,范奕蓦然激动起来,他直视着萧煜,满腔义愤,“朝廷实施科举,本意将天下人才不分贵贱悉数纳入官府朝堂,若科举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让那些碌碌无能,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搅乱官场,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乱,甚至于……国之不国啊……”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这一腔怒火,愤恨不平的男人,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范奕这一席话并没有错,他是个好官,不过是在为那些饱受不公的寒门学子不平,亦在为国的前程忧心。
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奕似乎企图从萧煜身上得到一丝认同,可很快,他便发现他敬重的这位六皇子殿下从始至终都只在默默饮茶,丝毫不为所动,他颇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忍不住问道:“六殿下听到这些,难道就无一丝感触吗?”
对面人懒懒抬睫看来,语气平淡如水,“范大人觉得草民该有什么感触,与您一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顾律法,任意妄为的曹赋荣吗?可范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么都不是,亦什么也做不了……”
萧煜说罢,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冲他微一颔首,“多谢范大人请的这杯茶,草民也劝您一句,若还想要这条命,到了这儿便安安心心,莫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草民急着回家,恐再迟便赶不上回去的车了,草民告退。”
范奕眼看着萧煜微瘸着腿,往门口而去,陡然提声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沦落至此吗!”
听得此言,那厢脚步倏然一滞。
范奕顿了顿,言语恳切,“其实微臣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桩巫蛊案与殿下有关,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吗?”
入仕为官后,范奕虽与萧煜不曾见过几回,可萧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还是个穷苦的秀才郎时,就在南方一个叫鞠益的县城见过他。
彼时南方暴雨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朝廷虽拨发了赈灾粮饷,却遭官员贪腐,不及百姓手中,乃至当时饿殍枕藉,尸横遍野,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状。
有百姓冒死将此事上报御前,陛下龙颜大怒,立派钦差前去调查此事。
那位钦差便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六皇子殿下萧煜。
当年,范奕亲眼看见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倚仗帝王令牌将贪官拖至闹市口当众行刑,以一儆百,大快人心时,那一刻,范奕甚至曾大逆不道地想过。
这大澂将来的储君,就该是这个模样!
故而两年前,巫蛊案事发,范奕始终不相信萧煜会做出这般谋反之事。
可彼时他不过一小小的翰林院编修,终究无能为力。
然今日在这偏僻荒凉的沥宁再见这位六皇子殿下,他因触及舞弊一事而被贬谪至此的诸般激昂愤懑便再也抑制不住。
他以为他是寻到了同道中人,可看着萧煜周身再无丝毫当年意气,波澜不惊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时,他蓦然生出几分错愕,这不该是他印象中的六皇子才对。
眼见他话音才落,那厢不再前行,而是幽幽转过了身,范奕原沉下去的心复又跳动了起来。
他扬起笑意满怀希望地看向萧煜,却见他将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背后的桌案上,旋即淡淡开口。
“这盘桂花糕可否容我带走,
我娘子或许能吃。”
范奕:“……”
此时,兆麟村草屋。
牛三婶拿米糠喂了院子里的鸡,甫一抬头,便见对厢草屋的灶房里,苏织儿还坐在那木墩上,托腮呆呆地望着门口,她不由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
“织儿,还在等呢?”
见牛三婶过来,苏织儿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是啊,也不知道我夫君何时才会回来……”
想起她方才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牛三婶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她凑近苏织儿耳畔,低声道:“织儿,这周煜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抓住机会啊!”
“机会?”苏织儿没听懂这话,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机会?”
“哎呀,同婶子装什么傻。”牛三婶轻撞了撞她的肩头,唇角笑意暧昧了几分,“都说小别胜新婚,周煜十日不曾见着你,怕不是快想死你了,今夜回来还不得同你如胶似漆的……”
这话说得一点不遮掩,苏织儿就算再笨也该听懂了,她顿时羞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婶儿……”
“哎呀,你羞什么。”见她从脖颈到耳根尽数红了个透,牛三婶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很快,她微敛起笑意,认真道,“婶子说正经的,你俩成亲也有好几个月了吧,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什么孩子呀!
他们俩根本,根本就还没……
这事儿苏织儿压根不可能对牛三婶说,她窘迫得厉害,末了,只能道:“我……我那汤还在锅里熬着呢,我去看看。”
说罢,转身迫不及待地疾步往屋里走,看着她这副样子,牛三婶掩唇笑意不止,亦出门回了自个儿家,心叹果然还是年纪小,面皮薄,居然这么禁不住逗。
因着牛三婶那话,苏织儿面上的红意过了许久才退,等到快至午食,见仍是未等到她要等的人,她不免有些急。
苏织儿掰着手指又数了一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便有些惴惴地踱至村口,在那棵老榆树底下踮脚张望着。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见日头高悬,那小道上却仍是不见丝毫牛车的影子,苏织儿才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脑袋转身往回走。
他今日或是不来了……
可没走几步,苏织儿便依稀听见赶车声,她顿时惊喜地转头看去,果见一辆牛车幽幽朝这厢而来。
她笑着小跑上前,就见那牛车远远停了下来,自上头下来个人。
苏织儿蓦然止住步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时怔忪在那里。
那人一身崭新的灰蓝长棉袍,墨发高束,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儒雅矜贵,他背着一个包袱,缓步朝这厢而来。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可看着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衣着气度,活像换了个人一般,苏织儿竟觉得此刻的他让她觉得万分陌生,甚至于遥不可及。
正当她失神之际,那人已然行至她跟前,看着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模样,眉梢微挑。
“怎的,才十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苏织儿骤然回过神,听着这熟悉的嗓音,那股陌生感方才消散了一些。
“夫君,你回来了。”
她强笑了一下,随即抓了他的手臂,语气中添了几分幽怨,“你若再不回来,我做好的饭都要凉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遇了些事儿,便耽搁了。”
萧煜一边解释着,一边与苏织儿往草屋的方向走,一路上遇着不少村人与他们招呼。
“呦,周煜回来了,听说你去那县城章家当了账房,当真是厉害呀,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谁人都当得的。”
“这不是周煜嘛,这打扮险些没认出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
苏织儿一路听他们夸着自家夫君,与有荣焉,不由得微微抬起下颌,做出几分神气的样子。
然路过顾家门前,瞥见臭着一张脸的孟氏,苏织儿又别过眼,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
萧煜垂眸看着她这副孩子一般可爱幼稚的模样,不由得唇角微扬,泛起几分浅浅的宠溺的笑意。
及至草屋门口,远远就看见这夫妇二人的牛三婶戏谑地一笑,旋即隔着围篱高声喊道。
“呀,周煜,你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们织儿便要等成望夫石了!”
苏织儿的双颊蹭一下染了个通红,她又羞又窘,急得在原地跺了跺,喊了句“婶儿……”
“好了,好了,你们小夫妻一阵子不见,好生聚聚,我便不打扰你们了。”牛三婶冲苏织儿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就笑盈盈转身回屋去了。
苏织儿不免又想起她方才说过的“小别胜新婚”的话来,她咬了咬唇,羞窘之际,就听头顶响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等我很久了?”
她抬眸看去,望进那双漆黑深邃,带着细微笑意的眼眸里,一时间竟是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
“没有,也没多久。”苏织儿语气坚定,却低首不敢直视萧煜的眼睛,“我向来都起得早的,你也不是不知,婶子不过玩笑罢了,快进去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说罢,她松开抓着萧煜的手,埋头快步往里走。
萧煜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新长出来的绿油油的菘菜苗芽和角落里葱郁了不少的豇豆,眸光不禁柔软了几分。
他提步入了灶房,苏织儿已将烧好的菜端到了内屋炕桌上,他舀了凉水净了手,也拿了碗筷盛了饭拿进去。
动作自然得好像不是才从外头回来,而是一直在这儿。
三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有菜有肉,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萧煜看破不说破,用饭间,见苏织儿疑惑地瞥向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低声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儿打开看看吧。”
给她带了东西?
苏织儿双眸一亮,虽说萧煜离开时确实提过,可她压根没想过他真的会带东西给她。
苏织儿平生没收过什么礼物,她心下期待地不得了,一时连吃饭都没了太大的心思,眼神频频往那包袱瞥。
待两人终于吃完了,收拾罢炕桌上的碗筷,看苏织儿这副已然等不及的样子,萧煜便提起那包袱搁在上头,示意她自己打开。
苏织儿紧张地吐了口气,方才缓缓抽开系绳,绵软的包袱布往四下垂落,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除却一件萧煜自己的衣裳,就是两个包裹和一个木盒子。
这么多,都是给她的?
苏织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他却不答,只轻飘飘道了一句“你自己看”。
她只得自己动手,先是打开了最上头的油纸包,里头赫然是几块香喷喷的糕食,这回苏织儿倒是认识,“桂花糕!”
“吃过吗?”萧煜抽过她手中的桂花糕,“若是不曾吃过,恐怕得给三婶家几个孩子了。”
“吃过,吃过!”苏织儿点头如捣蒜,“我幼时,阿娘给我买过好几回呢。”
她生怕萧煜抢去似的,伸手夺了过来,还不忘强调道:“我能吃的,真的!”
旋即迫不及待地藏在了自己屁股后头,萧煜颇有些忍俊不禁,提醒道:“还有呢。”
苏织儿继续看向包袱内,这次挑了那个木盒,她将手搭在上头,又不确定地问了句“这也是给我的吗”,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放心地打开。
相对于看到桂花糕时的惊喜,这回苏织儿睁开了双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盒中之物捧了出来。
她将那物立在眼前,澄黄的镜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镜中人亦跟着她一道眼尾微扬,笑得娇媚可人。
她用指腹在光滑的镜面上一寸寸拂过,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在这般清晰的镜面上看到过自己的样子。
如今这么仔细一看,突然发现,她的眉眼竟与她阿娘生得这般相像。
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这枚铜镜,萧煜低声问道:“喜欢吗?”
苏织儿抬眉看来,湿润着双眸重重点了点头,哑声道:“谢谢你,夫君……”
萧煜抿唇没有说话。
她似乎总是在对他说谢,却从不觉得这似乎是他本应该给她的。
他是她的夫君,可打她进门,却几乎什么都不曾给过她,他们成亲亦从头到尾潦草得紧。
家中没有女子梳妆的铜镜,她每日晨起,都只能对着水缸草草整理发髻,是他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