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谁能想到这一切最大的阻碍竟会是个女子!
正当范奕愁眉不展之际,一衙役疾步而来,将手中物呈给他。
“大人,这是自京城送来的邸报。”
范奕伸手接过,却是疑惑道:“怎的有两份?”
那衙役恭恭敬敬答:“回禀大人,前一阵大雪封路,送信的差役进不来,先头一份就耽搁下了,而今就随新的一道送来给您。”
范奕颔首道了句“好”,折身回了书房,边走边随手翻阅起前一份邸报。
直到瞥见“苏岷”这个字眼,他跨入门槛的步子骤然一滞,面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怔了半瞬,旋即飞快地翻开另一份邸报,却不由得睁大了双眸。
范奕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少顷,倏然想到什么,眉宇一下舒展开来。
他抿了抿唇,手指收紧,渐渐揉皱了手中的邸报,一双眼眸沉黑下去,似在心底做了什么决定。
第50章 离开
新年的第一日, 风消雪停,虽仍是冷得厉害,但难得是个晴天。
县衙派来接人的马车停在草屋门口时, 苏织儿方才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准备过年, 教以往劳累了些,她整个人疲乏得厉害, 竟有些起不来, 着实在炕上赖了好一会儿,连早食都是萧煜端到里头给她吃的。
那照范奕的吩咐来接人的车夫只道他家大人说, 今日县城有庙会,煞是热闹,想请他们去瞧瞧。
萧煜倒是兴致不佳, 只看苏织儿闻言一脸期许的模样,只得应下,将她抱上了马车。
待他们抵达时,范奕早在那厢等了。
苏织儿没怎么来过庙会, 但又向来喜欢这般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想吃。
萧煜便惯着她,那些吃的玩的, 只消她感兴趣,都会买给她,到最后自己倒捧了个满手。
逛了近一个半时辰,见苏织儿生了些许乏意,范奕便提出去附近的清茗居歇歇脚。
今日的清茗居人满为患, 但范奕似是提前打过招呼,令伙计留了三楼一个僻静的角落给他们。
甫一坐下, 伙计便上了糕食和清茶。
只也不知这伙计是不是新来的,竟是笨手笨脚,将一下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萧煜身上。
苏织儿当即惊呼一声,生怕萧煜烫着,但幸得这冬日的棉衣还算厚实,倒是并未伤着他。
那伙计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也知自己闯了祸,颤颤巍巍道:“对不住啊客官,都是小的手笨……”
这厢的动静引来了茶楼掌柜,他忙上前歉意道:“不嫌弃的话,要不客官随我去后院换件衣裳,这穿着湿衣,就怕受了寒。”
萧煜的“不必”还未说出口,却见苏织儿担忧道:“去吧,这么冷的天,怕是真要着凉了。”
听得这话,萧煜薄唇微抿,道了句“好”,方才站起身随那掌柜去了。
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范奕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在无人察觉间与那“闯祸”的伙计暗暗交换了个眼神,旋即看向苏织儿,将桌上的桂花糕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上回看夫人这般喜欢桂花糕,我就特意点了一盘,夫人尝尝。”
“多谢范大人。”独自面对范奕,苏织儿略有些拘谨,她捏起一块糕食送进嘴里,下一刻,就听那位范县令清润的嗓音幽幽响起,“夫人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
苏织儿动作一滞,抬眸看去,便见范奕浅笑看着自己,神色温柔就像是在同她唠家常一般。
可苏织儿却晓得不是。
范奕突然问起她的父亲,定然是知晓她父亲的身份。
她不由得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低声答:“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便离开了沥宁,我对他不甚了解……”
看着苏织儿这番急张拒诸,如坐针毡的模样,范奕双眸眯了眯,本想借此机会告诉苏织儿她的身世,但看她这副样子,似乎已经得知了苏岷之事。
“是吗……我记得夫人的父亲是叫苏岷吧?”范奕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衣摆,似是无意般道,“还真巧,前几日我还在邸报上看到了有关您父亲的消息……”
苏织儿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我爹他……还活着!”
一时间苏织儿不知该不该喜,她失踪十数年的阿爹总算是有了消息。
见得她这般反应,范奕笃定了心下猜测,他垂下眼眸,却是发出一声遗憾的低叹,“是活着,不过只怕也活不久了……”
什么叫活不久了……
“范大人这是何意!”苏织儿面色极其难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我爹他……究竟怎么了?”
范奕沉默不言,许久,才自怀中取出一物,搁在苏织儿面前,正是一份只在各个州府衙门间流通的邸报。
他将那邸报翻开,将手指在上头,这才启唇道:“前阵子,有人在西南边塞发现了你父亲的踪迹,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觉你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已然坐实,不少朝臣上谏陛下,说要擒拿你父亲。陛下震怒之下下了懿旨,命人广发海捕文书,言抓住苏岷者,必有重赏。”
他顿了顿,瞥了眼盯着那邸报上的文字面无血色的苏织儿,紧接着道:“不止如此,夫人的祖母和叔父一家亦因此受了牵累,陛下下旨,命禹葵县令将他们捉拿入狱……两月后问斩。”
认了几个月的字,苏织儿虽不能通顺地读完这邸报上的文章,但也能将将理解其上之意。
确如范奕所说……
见苏织儿相信了他所言,范奕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旋即迟疑着开口道:“如今除却您下落不明的父亲,夫人那祖母和叔父当是您在世上仅余的亲人了吧……若您还想见他们最后一面,这两日赶去禹葵当还来得及……”
苏织儿抬首看了范奕一眼,一时间脑中混乱不堪,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少顷,她似是想起什么,攥着手,紧张地问道:“此事……大人可曾告诉过我夫君?”
昨日,这位范县令也将她夫君叫去了县衙,难不成是将此事告诉了他。
“没有。“范奕摇了摇头,“告诉他又有何用,他是流人,不能离开沥宁,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流人私自离开流放地,一旦被抓,便是死罪!”
听得此言,苏织儿脑中“轰”地一下。
是啊,她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怎的忘了,她夫君是流人,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他分明知道此事,可当时陪她给她阿娘祭扫后,却还答应她陪她去京城,是不要命了吗!
“我方才的提议,也不过随口一说,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范奕收起桌上的邸报,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轻描淡写道:“沥宁偏远闭塞,若非我无意查看了那案卷,也不知夫人原是苏岷之女。无论是您父亲,还是您要被问斩的祖母叔父,夫人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应能继续安然无恙地过日子……况且虽您已是外嫁之女,但陛下盛怒难消,若知晓您的身份,难保不会迁怒于您,只恐到时连六爷也会受到牵累……”
苏织儿闻言双眸微张,一时间双手竟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甚至连茶盏都握不起来。
萧煜换完衣裳回来时,乍一看见苏织儿,不由得蹙眉道:“怎的面色这般难看?”
他下意识看向范奕,以为他是多嘴将圣旨一事告诉了苏织儿,范奕会意,却是面色如常冲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苏织儿强笑了一下,“只方才逛得太久,又吹了风,眼下有些不大舒服。”
“不舒服?”萧煜眉宇间顿时浮上几分担忧,“可要去看大夫?”
苏织儿摇了摇头,“不必了,回去睡一觉便好。”
她伸手拽住萧煜的衣角,强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涩,低低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见苏织儿昂着脑袋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生病难受,整个人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脆弱,萧煜的心竟跟着难受了一下,忙颔首道了句“好”。
回到兆麟村后,苏织儿便在炕上躺下了,连晚食都是萧煜做好了送到她面前。
见他将碗搁在炕桌上,转身便要走,苏织儿蓦然起身抱住了他的腰。
萧煜诧异地垂首看了她一眼,见状在炕沿坐下,轻柔地抚着苏织儿的脑袋,“怎么了,很难受吗?”
苏织儿朱唇紧咬着,没有答话。
是啊,她很难受!
心口滞闷得她几欲喘不过气来。
分明想要忘记,可脑中却仍不住盘旋着范奕的话,她也想彻底不理会他所说的事,可她根本做不到。
那可是她的爹,还有她的亲祖母和亲叔父,是她一直渴求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她尚未来得及与他们见上一面,便要与他们天人永隔了吗?
“夫君……”
纵然强忍住泪意,但苏织儿发出的嗓音里仍不免透出几分哽咽。
“嗯?”萧煜应声道。
苏织儿并未接着说,须臾,只又颤声唤了句“夫君”。
萧煜只觉她像极了撒娇,勾唇轻笑了一下,“再不吃粥便要凉了,要不我喂你可好。”
怀中人沉默少顷,自鼻尖发出一个闷闷的“嗯”字,萧煜将她扶起来,倚靠在自己怀里,端起粗瓷碗,舀了粥一勺一勺地喂进苏织儿口中。
苏织儿食之无味地吃着,视线却始终定定地落在萧煜身上,她也不知自己前世修的什么福分,让她这辈子能嫁得这样疼爱她的夫君。
她也想与他一辈子在此地长相厮守,可惜造化弄人。
她不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次日天才亮,韦府前来接人的马车便抵达了草屋门前。
原本离去复诊的日子还有几日,但正值年节,韦大将军和韦夫人好客,便想将他们接去热闹一番。
苏织儿故意赖在炕上,只说头疼得厉害,今日便不去了,萧煜见此本也不打算去,但苏织儿以马车都已来接了,不好拂了韦大将军夫妇的意,让他不得不去。
萧煜出门前,苏织儿叫住他,掀开棉被下了炕,替他好生整理了一番衣襟,旋即抬眸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用目光细细描画着他的眉眼,似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见她古古怪怪地一直盯着自己看,萧煜忍不住玩笑,“怎的,是怕我不回来了?”
苏织儿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伸手抱住萧煜,将脸贴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口中喃喃,“夫君,天冷,早些回来。”
萧煜只觉今日的苏织儿好似对他格外依恋,他垂首在她朱唇上轻柔地落下一吻,低低应了句“好”,“还有你在家等我,我定会尽快回来。”
苏织儿闻言笑意微滞,却是没有接话,只转而催促:“快去吧,莫让车夫等得太久。”
萧煜微一颔首,提步出了内屋。
苏织儿站在原地,须臾,又忙不迭爬上暖炕,推开了窗,依依不舍地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
那厢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站在柴门处折首看来,勾唇眉眼温柔地冲她笑了笑。
苏织儿亦强忍住亦夺眶而出的眼泪,佯作自然地招了招手,回之一笑。
直到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终是忍不住落下窗子,伏在炕上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苏织儿背手擦了眼泪,拖着身子爬起来,收拾起了东西。
她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