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澂幅员辽阔,自南至北,从西到东,可谓气候风景各异,不同于沥宁的群山环绕,终年风雪不息的极寒天气,几乎处在大澂最西端的禹葵虽离沥宁虽算不得太远,但却是一片荒漠戈壁,沙尘漫天,不少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离禹葵越近,苏织儿心下便越是惴惴。
她贸然来到此处,其实也不知如何能见到她的祖母和叔父。他们如今身在牢中,她总不能跑去县衙说要见人吧。
虽有些心事重重,但眼见天暗下来,苏织儿还是忙寻了个附近的客栈落脚。
她可不敢在这般荒郊野外露宿。
她拿出一钱银子,要了间稍好些的客房歇息,还顺带要了碗面吃。
她倒不觉得饿,反是一点胃口也无,可今日才吃了一顿,无论如何都是得吃些的,不然哪来的气力继续赶路。
苏织儿才在大堂随意寻了个空位置坐下,一旁恰好上了盘羊肉。
和他们那厢不同,此地百姓多以畜牧为生,故而常以牛羊为食,因非用于耕作,官府也不干涉,便算默认可食。
伙计端着那盘羊肉自她身侧而过时,那股淡淡的膻味不由得钻入苏织儿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腹中空了太久,肠胃不适,一瞬间,苏织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地一阵,待她欲捂唇掩盖之时已然来不及。
一声清晰的呕声在安静的大堂中陡然响起。
紧接着,苏织儿便听“啪”地一声响,临桌的客人砸下筷子,凝眉不悦地冲她大吼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当真恶心,影响大爷的胃口!”
临桌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瞧着十分凶相的男人,苏织儿不敢招惹,也知是自己之过,忙歉意道:“抱歉,两位大哥,近日身子有些不适,还望你们见谅……”
听着这若银铃般动听的嗓音,两个男人眉梢微挑,然定睛一瞧,瞥见苏织儿露在外头黝黑的皮肤和难看的点点麻子,登时厌嫌地蹙眉道:“没想到连脸也生得这般恶心,滚,别脏了我们的眼,影响我们的胃口!”
两人蛮横不讲理,其中一人说着便伸手要推搡苏织儿。
那人看着便气力大,被他这般猛然推一把哪里了得,苏织儿正欲侧身躲闪,下一刻,却见那人冲她伸出来的手被猛地攥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见一三十有余,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紧接着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两个大老爷们,人高马大的,欺负个弱女子算怎么回事!”一个头戴碧玉簪的妇人亦上前,愤愤不平道。
原是在坐在角落里的客人看不过去,上前相帮。
“干你们何事,莫要多管闲事。”那两个男人见状拍桌而起,满脸凶神恶煞。
可很快,瞧见这对男女身后,几个腰间佩刀的男人上前,作势要拔出刀鞘,那两人顿时面色一变,方才嚣张的气势全无,旋即跟缩头乌龟似的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将身子转了回去。
见他们替自己解了围,苏织儿感激地冲几人福了福身,“多谢几位相帮。”
“无妨。”那妇人笑道,“这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些蛮横无礼的,小娘子一人可得小心些。”
苏织儿点了点头,目送他们坐回去,才发现除方才帮她的一对男女,三个佩刀的似是护卫的人以外,那厢还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见她看来,那老太太还笑着冲她微微一颔首。
苏织儿亦有礼地回之一笑,旋即吩咐伙计将她点的面食送到客房去。
半个时辰后,苏织儿将将吃下半碗面,便觉着口渴,想吩咐伙计送些水来,可方一打开门,正见在大堂里遇着的那个妇人端着水站在过道上。
“呀,真是巧,你原是住在这儿啊。”那妇人热情地同她招呼,见苏织儿看了眼她手中的铜盆,笑着解释,“我方才伺候我婆母洗脚出来,她就睡在你隔壁,我和我夫君则睡在你对头,你若有什么事,尽量喊我们便是。”
“好,多谢……多谢婶子。”苏织儿瞧着这妇人和牛三婶年岁也差不多,便自作主张这般喊道。
妇人听见这称呼倒也没不高兴,只含笑点了点头,下楼准备将盆里的水给倒了。
苏织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下不禁感慨,她这一路艰辛,虽遇到了不少事,但幸得这世上到底是好心人多些,才能让她顺利抵达这里。
是夜,苏织儿并未睡好,胃里翻腾总有些说不出的恶心,她辗转反侧熬到半夜,便想起来去茅房解手。
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视线往走道上一瞥,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走道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隔壁的客房门前,埋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那身形轮廓,苏织儿认出正是白日在大堂底下险些对她动手的两个彪形大汉。
他们还能在做什么,显然是在撬门。
她吓得牢牢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教那厢察觉,旋即僵着身子缓缓将门闭拢,一时呼吸急促,心若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
她本想当做视而不见,不卷入此事就能保全自己,然想到那位婶子说过,睡在隔壁的是她的婆母,应当就是她白日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若那两人进门后只是为了搜刮财物倒还好些,可若要伤那位老太太的性命呢,她真能做到置若罔闻吗?
苏织儿咬着手指,迟疑了片刻,复又将门推开一条缝,幸得那两人还在外头,但一想到他们恐很快便会撬门而入,想了想,重新闭紧门,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下一刻扯着嗓子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声登时惊醒了睡在这一层的客人,苏织儿听见对厢的门被推开的声响,方才咬牙打开门,看向因事发突然而懵怔在老太太房门口的两人,指着他们喊道:“抓贼啊!”
站在对门的男人听得此言,反应极快,同几个闻声出来的带刀护卫一道扑上前,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两个大汉擒住。
那两人的手上尚且还拿着用来撬门的匕首,真真是抵死难赖。
睡在对厢的妇人面色苍白,见贼人已被拿下,尚来不及披衣便担忧地匆匆跑去老太太房里查看。
闹了这番动静,客栈掌柜亦被吵醒了,忙随众人一道绑了那俩贼人,关押在柴房,待天亮了就派人扭送到官府去。
苏织儿仍有些心有余悸,但见尘埃落定,众人都回了房,便也闭门复又在榻上躺下,平静了好一会儿方才睡去,再睁眼时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外头的天已然大亮,苏织儿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起身穿好衣裳打开门,就见住在对厢的妇人盯着她的脸张大了嘴,怔愣在原地。
苏织儿意识到是自己去了妆一时让妇人认不出来了,朱唇微扬,解释道:“婶子见谅,一人出门在外,就怕遇着贼人,这才……”
妇人闻言登时了然,“我还心道声音这么好听的小娘子怎生长的,原是这般……”
她忍俊不禁,又紧接着道:“小娘子昨日救了我婆母,我婆母想着要当面谢谢你,但她腿脚不便,不好过来,只能教我喊你过去,小娘子……可方便?”
苏织儿垂首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讪讪道:“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婶子要稍等片刻,待我收整一番,再到隔壁去见老夫人。”
“诶,那我就在隔壁等你。”见她应下,夫人便笑盈盈地走了。
苏织儿洗漱了一番,梳理了发髻,想着妇人左右都已见了自己的真容,没必要再费时间遮掩,便只用麻布遮了脸,匆匆去隔壁敲了房门。
妇人热情地将她请进去,便见那老太太已然坐在圆桌前,一脸和善地看着她。
见她坐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面露感激,“孩子,昨日可多谢你了,若没有你,老婆子这条命指不定就搭在这儿了。”
“老夫人不必谢,这是应该的。”苏织儿愧不敢当,因着她昨晚看见那两人时,其实一瞬间也生了退意,为了自保想当做视而不见,然老太太一行白日才帮了她呢,故而听到这声谢她还觉得有些心虚。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苏织儿,瞧着她这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得喜欢,忍不住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苏,叫苏织儿……”她答道。
“姓苏!”一旁的妇人闻言惊诧道,“倒真是巧,我夫家也姓苏,指不定咱们几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苏……
苏织儿蓦然想起她那祖母和叔父来,可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毕竟她祖母和叔父如今是待罪之身,她实在不敢同素不相识之人胡乱打听,唯恐生出祸端,便只随口问道:“不知老夫人一行是要去哪儿啊?”
老太太还未答,一旁的妇人已是脱口而出,“西南边塞!我们要去西南边塞!”
说起此事,她顿时眉开眼笑,对着苏织儿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我那大伯立了战功,特意派人接我们去那厢团聚呢!”
老太太见自家儿媳嘴这般快,不由得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姓苏……
大伯……
西南边塞……
听得这话,苏织儿心底总隐隐有种奇妙的预感,她也知再继续探问只怕太过冒昧,但还是厚着脸皮继续道:“战功?也不知是边塞的哪位将军啊?”
方才被婆母警告过,妇人这回不敢再多嘴,只抿着唇抬眸看向苏老太太。
那苏老太太觉苏织儿是个良善的,问这话应当也没什么不端的心思,想了想,便如实相告道。
“也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我儿正是一个多月前大破三万敌军,夺回了一座城池的定远将军苏岷!”
第53章 看诊
初春时分, 虽是乍暖还寒,但出了元月,偏南的京城已是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辰安殿的宫人正在打理院中始开的迎春, 见太监总管何福庆疾步入内,纷纷停下动作, 矮了矮身子。
何福庆行至正殿门前, 问守在外头的内侍小安子,“殿下呢?”
“回干爹的话, 皇后娘娘方才伺候陛下喝了药,陛下这会儿正坐在榻上批阅奏折呢。”
小安子顿了顿,旋即压低声儿探问道:“干爹这般急, 难不成是……六殿下回来了?”
见何福庆没有否认,小安子便知自己猜对了,登时忍不住嘟囔,“犯了这般大的罪还能回来, 当真是匪夷所思……”
何福庆闻言瞪了小安子一眼,用拂尘在他头上狠狠一敲,厉声警告道:“主子的事莫要多嘴,仔细着你的脑袋!”
“是, 干爹……”小安子忙怯怯将脑袋缩了回去。
何福庆言罢入了屋,片刻后又出来传话,很快,自殿门外被领进来个人。
小安子只瞥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住了, 那人身形高大却分外瘦削,一身月白的长衫衬着他的气色愈发憔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腿残疾,只能靠着拐柱稳住身子一瘸一拐地入内。
小安子八岁便入了宫,哪里会认不出这位六殿下,然看着他如今这般落魄难堪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清俊疏朗,神采英拔的样子。
心下虽是惊愕万分,但小安子记着何福庆适才的嘱咐,不敢胡言,亦不敢表现出来,只将脑袋垂了下去,作视而不见。
见萧煜上丹墀的动作分外艰难,何福庆赶忙上前搀扶,待至殿前,就听萧煜含笑低声道了一句“多谢何总管了”。
看着萧煜如今这副模样,何福庆心下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只恭恭敬敬低下身,“六殿下客气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在里头等您呢,殿下请吧。”
萧煜点了点头,拄拐缓步入殿去,及至内殿那张檀香木雕花小榻前,方才搁下那拐柱,双膝跪地,冲榻上人行了个大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两鬓间已然有些霜雪痕迹的文安帝搁下手中的湖笔,由皇后曹氏搀扶着起了身,亲自将萧煜扶了起来,颤声道:“好,好……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文安帝上下打量着萧煜,眸中流露出几分心疼,“瞧着都瘦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咳咳……”
言罢蓦然掩唇低咳起来。
“父皇身子可还好?”萧煜见状,不由得关切道。
“无妨。”文安帝摇了摇头,“不过近日偶感风寒,但今日见了你,心情大好,想来这病自也能好得更快些。”
萧煜垂眸,面露愧意,“是儿臣不孝,父皇龙体有恙,这一年多却不曾侍候在父皇膝下……”
“罢了,都过去了。”文安帝拍了拍萧煜的手,“往后从前那些事都不必再提!”
说罢,文安帝眉头一皱,又是两声低咳。
皇后曹氏忧心文安帝龙体,劝慰道:“陛下,煜儿长途跋涉,想也累了,先让他去休息休息,既然人都回来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好生说话。”
言至此,曹氏看向萧煜,慈和道:“煜儿,你那厢母后都派人收拾好了,你便重新住回墨韵阁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