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淡淡看了萧煜一眼,不着一言,亦上马跟在其后。
当十一牵着挑好的马匹过来时,恰好看见萧煜坐在骡上的一幕。
“六哥,你这……”
“十一,拖沓什么,还不快跟上来!”九皇子坐在马上,不耐烦地转头催促。
十一站在原地迟疑地看向萧煜,便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无碍,你快去吧,莫惹了太子殿下不喜。”
听得此言,十一剑眉紧蹙,少顷,冲萧煜点了点头,这才翻身而上,驱马追赶太子等人。
他自然不知,下一刻,他身后的萧煜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消,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阴鸷锐利,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面对两侧“保护”他的侍卫,他垂眸低叹一口气,费力地双腿轻夹,驾着身下的骡子往前驶去。
骡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马,很快,太子等人便绕湖一圈回来,自他身侧而过时,太子只讽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后来的九皇子萧煊便不是这般态度了,他冲着萧煜吹了个口哨,随即将缰绳一转,朝萧煜而去。
“六哥,你这骑得也太慢了些吧,想来对于你这般从前纵马驰骋的,定然觉得不够痛快,不如就让小九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着,九皇子扬起马鞭,对着那骡子屁股狠狠一抽,那骡子吃痛之下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叫,登时若发了疯一般拼命往前狂奔。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令坐在上头的萧煜似有些措手不及,他扯住缰绳想稳住身子,可无奈左腿无力,反是失去了平衡,很快往一边倾倒去。
那两个所谓保护萧煜的侍卫此时却是无动于衷,只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反是驶在最后的十一,见状面色大变,立即驱马上前,他行至萧煜身侧,伸手想帮他稳住那匹骡子。
可或是距离太远了些,当他重新试着靠近,再次去拽骡子上的缰绳时已然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从发狂疾驰的骡子上栽下去,重重摔落在泥地上。
“六哥!”
十一停下马,飞奔至萧煜身侧,试图将他搀扶起来,然萧煜似是有些摔伤,再加上左边那条残腿,一时间竟是怎也站不起来。
很快,太子和其余两位皇子亦回返围拢过来,看着萧煜灰头土脸,双手带着些许擦伤,天青的衣衫上满是泥渍的狼狈模样,太子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欢愉,但转瞬他便沉下脸,厉声呵斥那两侍卫道:“连六殿下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自去领四十大板!”
那两人躬身退下后,太子又转向九皇子,“还有你,小九,怎可同你六哥开这般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还不快同你六哥道歉。”
“三哥说得对,小九知错了。”九皇子说着,面向萧煜,“六哥,小九就是同你玩闹,并非故意的,想来你气量大,定是不会同小九计较的吧?”
虽是这般道,然九皇子说话时嬉皮笑脸,面上却无一丝愧意。
萧煜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着周身摔落的疼痛,但还是试图扯起唇角,回之一笑,“怎会呢,我也知你向来玩心重,定不是刻意为之。”
他被几人合力扶起来,抬首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围栏外,站着十几个贵女。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
她们望着这厢,不,应当说是望着萧煜,神色各异,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其中有几人以帕掩唇,秀眉深蹙,看着他的眸光里透出几分嫌恶。
萧煜面无表情,甚至于丝毫不为所动,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方才剑眉微颦,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太子命人召来马场的大夫给萧煜好生瞧了瞧,除却一些细微的擦伤和瘀伤,倒是没甚大碍。
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太子心情格外愉悦,见临近正午,也没了继续骑马的心思,便由七皇子邀着去了附近的一座庄子。
七皇子萧灼显然是有所准备,不但命人提前备下了丰盛的筵席,还有太子喜欢的歌舞美人。
原本七皇子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却执意令萧煜坐到他身边来。
他甚至亲自为萧煜斟了酒,在凑近他时,低声道:“六弟今日在马场见着那位宋二姑娘时,可有什么感触?孤瞧着,你好似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莫不是旧情难忘?”
萧煜微怔了一下,眸中旋即流露出几分落寞,“太子殿下误会了,那宋二姑娘虽从前是臣弟未过门的妻子,但如今已与臣弟毫无关系。”
“哦?”太子笑了笑,“那宋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若是孤想要她,你可会介意?”
太子眼看着萧煜听得这话,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在桌案上洒出些许酒液来,虽面色难看,但仍扯唇道:“臣弟怎会介意,殿下身为储君,将来这天下也会是殿下的,能得您的青眼,是那宋二姑娘的福气……”
太子盯着萧煜的脸看了许久,随即朗声笑起来,看着如今萧煜这副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模样,心底只觉万分满意。
“孤不过玩笑,小六你怎就当真了呢。”他在萧煜肩上拍了拍,“你喜欢的女子,皇兄我再喜欢也定不会抢夺,往后有机会,孤便上奏父皇,求他赐婚,可好?”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萧煜原本灰暗的眸光复又亮了起来,冲起身他一拱手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太子下颌微抬,含笑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旋即低眸睨了萧煜一眼,神色高傲,若在欣赏一只他方才驯服的猎物。
见太子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七皇子瞅准时机,趁势开口,指着最中间那个舞姿婀娜,倾城绝艳的美人道:“三哥觉得,这舞姬跳得如何?这可是臣弟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女子,不但腰细如柳,身子还软得跟汪水似的……”
太子眸光灼灼地盯着那妖冶勾人的舞姬,拇指缓缓在杯壁上摩挲着,随即淡淡吐出一句,“舞跳得倒是不错!”
七皇子闻言登时面露惊喜,“三哥既是喜欢,那一会儿臣弟便将人送去您府上。三哥闲暇时,可看看歌舞,好一消案牍之疲累……”
太子没有应声,片刻后,只看向七皇子,似笑非笑,“小七,你送美人给孤,就不怕外头诟病孤沉溺美色,荒废政务吗?”
“嗐,三哥多虑了。”七皇子还未开口,九皇子便抢先一步道,“三哥勤政爱民,人尽皆知,何况您那东宫才几个人啊,臣弟可听闻皇兄一夜可连着宠幸三个美人,就东宫那些女子哪里能满足三哥您啊,多一个又能如何,还能多添几个皇家子嗣不是。”
九皇子说着,神色蓦然暧昧起来,他看着太子,殷殷道:“要说三哥这本事,可着实令臣弟我钦佩啊!”
“你这嘴,真是不知收敛,什么都敢说,若不是三哥胸怀坦荡,不屑与你计较,这要换作旁人,早已动了怒。”七皇子不住数落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何况三哥是天赋异禀,哪是你这臭小子轻易学得来的!”
听得此言,太子虽未说什么,也知这两人是在刻意恭维,但这话无疑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很是受用,他眉梢微挑,少顷,似是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罢了,也是你一番心情,你愿意送来便送来吧……”
“是!”七皇子雀跃道,“那臣弟命她好生收拾一番,就给三哥您送去。”
在一旁始终默默喝着酒没有插话的萧煜,听罢垂首在无人察觉间暗暗勾了勾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天赋异禀?
可别到最后反溺死在美人乡里。
第55章 相认
那日京郊踏青后, 或是一切如太子所愿,其后他像是对萧煜彻底失了兴趣,并未再对他下过什么邀帖, 也未再理会过他。
宫中皆知, 六皇子整日将自己闷在殿中,自己同自己对弈, 偶尔也会有出宫采买的宫人看见他去茶楼喝茶, 一去便是一整日,在宫门下钥前方才回来。
宫人们私下都说, 六殿下性情大变,变得这般郁郁寡欢,不爱与人交际, 大抵是因受了太大的磨难,已是浑噩颓败,心如死灰,不中用了。
然他们并不知, 萧煜前往茶楼并非只是喝茶那般简单。
是日,茶楼三楼雅间。
萧煜平躺在小榻上,脚边正有一人坐在圆凳上为他的左腿施针。
不是旁人,正是先头在韦大将军府为萧煜诊治过的赵大夫赵睦。
他将长针一点点捻进萧煜左腿的穴位上, 期间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看了萧煜一眼。
若不是那位沥宁的范县令找上来,他也不会知道,先前那个落魄的流人原身份尊贵,竟会是当今陛下的亲子。
这位亲自开口要的人,韦大将军自是不能不给, 他赵睦区区一个流人后裔也决不可能开口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这位六皇子殿下来了京城。
但幸得这位出手还算阔绰, 给了他一大笔钱银,让他除却被唤的日子以外,可在京城中恣意潇洒,这一趟京城之行倒也不算太过痛苦。
赵睦施完针,将东西都悉数收进药箱中,方才低声唤道:“殿下,草民已施完针了。”
他说话的语气恭恭敬敬,哪还有从前半点吊儿郎当的样子。
毕竟他赵睦向来识时务,该低头时低头,哪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只有留着这条小命才能继续快活不是。
躺在小榻上的萧煜闻声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眸若一片冰川般死沉而寒冷。
他坐起来,旋即起身缓步行至圆桌前,令人惊奇的是,与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此时的萧煜不需拐柱,行走时步态平稳,全然与常人无异。
见得这般,赵睦不禁面露喜色,“殿下这腿比草民想象的恢复得更快,想必再针灸两回便能彻底痊愈。”
想起当初萧煜同意“断骨再续”之法时,赵睦反是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眼前人已不是当初那个流人,而是皇子殿下。
更何况此法虽是他们赵家的独门绝学,但赵睦也只幼时看他祖父为病患治疗过一回,并未有机会亲手试验过,他心里没底,故而当初才告诉萧煜说此法凶险。
这个凶险指的不仅是“断骨再续”本身的风险,还包括他赵睦这个生手带来的额外风险。
他也开口想劝,但见这位六皇子殿下格外冷冽的眸光,只能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幸得老天眷顾,最后这断骨再续很是顺利,不过,赵睦仍是不得不感慨,这位六殿下当真是能忍。
这般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竟咬牙一声不吭坚持了下来。
依赵睦看人的经验,能有这般忍受力的男人,大抵在为人处世上能比常人更心狠手辣。
看到萧煜即将痊愈的腿,赵睦喜不自胜,想着离自己自由的日子当是不远了,一时欢喜,脱口道:“若那姓苏小娘子知道殿下的腿好了,定然十分高兴。”
听得此言,坐在红漆檀木圆桌前的萧煜眸色愈发沉寒了几分,连嗓音都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往后别再同我提她……”
见着他这般摄人的神情,赵睦咽了咽口水,道了句“是”,随即拱手告退,慌不迭退出雅间。
心下虽是奇怪,但这一路上赵睦到底不敢问当初那个貌美的小娘子为何没随萧煜一起回京。
要说是这位六皇子嫌弃苏小娘子出身卑微,抛弃了糟糠之妻,独自一人来京城享荣华富贵,赵睦是断断不信的。
他又不是瞎子,当初又不是没看见这位六殿下与苏小娘子浓情蜜意的样子,他看自家小娘子温柔的眼神,都能将冰化喽,难道还能有假。
赵睦实在想不通这两人究竟出了何事,那苏小娘子如今又身在何处,但他可以确信的是,这位六殿下表面上虽是不许任何人提苏小娘子,但心底仍是对她万分在意,不然也不会这一路而来,原本眉眼温柔的人变得这般冷情冷性,原本壮实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消瘦。
还能为什么,自是为情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睦摇了摇头,心下感慨万千,但很快,想到他今日预备去京城最大的酒楼珍馐阁大快朵颐,他复又心情大好,提着他的药箱,轻快着步子下楼去了。
此时的茶楼雅间内。
赵睦离开后,萧煜一人呆坐在桌前,视线久久凝视着他眼前的那盘桂花糕,薄唇紧抿,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到传来一阵轻缓小心的扣门声,他方才回过神,低低道了句“进来吧”。
门扇被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谨慎地往四下观望了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入了厢房。
萧煜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越表现得像做贼一般,越会惹人怀疑。”
那人抿了抿唇,闻言仍是有些忐忑不安,他缓步行至萧煜跟前,拱手施礼,“草民见过六皇子殿下。”
“坐下说吧。”见萧煜瞅了眼身侧的座椅,那人应声道了句“是”,坐定后,暗暗抬眸看向萧煜,仍是忍不住道,“殿下将草民叫到这般地方来,就不怕教人察觉吗?”
萧煜看着他这般惴惴的样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越是这般人来人往的地方越不易惹人生疑,何况谁会浪费时间来监视一个没用的废人。”
那书生垂了垂眼眸,未再多言,少顷,只听那位六皇子殿下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草民已按殿下所说,以渴求下届春闱及第为由,将那香药赠予了想巴结太子殿下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