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殿内,便见萧煜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人,榻内一点动静也无。
“六哥。”十一低声唤道。
“来了。”萧煜转头看向他,“过来吧。”
十一提步向前,行至床榻边悄悄探了一眼,便见文安帝闭眼躺在那厢,好似睡熟了。
“父皇他这是……”
“父皇病重,今早醒来很快又睡了过去,直到如今仍是昏迷不醒。”萧煜眼睫微垂,语气中揉着几分失落黯然,“太医说,若是明早还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十一闻言双眸微张,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又迟疑着问道:“那……六哥可知,父皇突然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想必是一些要事吧……”萧煜停顿片刻,复又看向十一,眸色意味深长,“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如今父皇这个境况,你应当也能有所察觉吧。”
此言一出,十一的双眸骤然亮了亮,但也只一瞬,紧接着他却显露出几分不安来,“六哥,我……我怕是不行……”
萧煜勾了勾唇角,浮现几分淡淡的嘲讽,“你既有这个野心,又怎会不行呢。”
十一面色微僵,“六哥在说什么,什么野心,十一不明白……”
“你都说了,我们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事,我不可能看不出来。”萧煜说着,蓦然掩唇重重咳嗽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听着甚是吓人,似能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一般。
“六哥,你没事吧?”十一忙上前关切。
萧煜抬眸定定地看了十一半晌,似笑非笑,随即风轻云淡地开口:“这几个月,你命人在我的日常喝的茶水里下毒,不就希望我有事吗?十一?”
第60章 揭穿
十一闻言怔愣了一瞬, 眸光飘忽,但很快便面露无辜道:“六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十一不明白。”
萧煜掩唇复又低咳了几声, 扯唇无力地笑了笑,“因着这咳疾日重不见好, 我不免心下生疑, 昨日,命人悄悄查验了日常吃食, 竟发现我每日喝的茶水中被人下了毒,那毒虽不会一下致死,但日积月累之下, 则会悄无声息地要了人的性命。”
言至此,萧煜紧盯着面前人,眉宇间透出几分悲凉,“十一, 我自认这么多年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六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十一疯狂的摇头否认。
看着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和悲伤的眼神, 若非知晓真相,萧煜恐要再一次被他骗了,“那个下毒的家仆已然招了,还交出了你写给他的字条,十一, 你的字是我亲手教的,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吗?”
十一双眸微张, 闻得此言薄唇抿了抿,这次却是垂首不再言语。
“你对我做的,其实远不止于此吧。”萧煜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的巫蛊案,在我卧房的床榻上放了那个木偶的人,是你,对吧?”
十一扯唇轻笑了一下,与方才急着解释的模样不同,这回他直视着萧煜,从容的神态反透出几分有恃无恐,“六哥越说越荒唐了,怎的将我与此事联系在了一起,巫蛊案事发后,我还曾跪在这辰安殿前替你求情,六哥难道不知吗?”
“是啊,我也没想到,你为了打消我,甚至所有人的怀疑,居然能演得这般好,骗了我那么多年,若非小成子告诉我,我出事的当日确实见过你进了我的卧房,我也不会这么快确定……”
其实在重回京城前,萧煜从未怀疑过十一,可或是经历了那么一遭,他已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敏感多疑,才会因此发现十一的举止有异。
萧煜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其实我早就对你心生怀疑,只是念及多年的兄弟之情,心底终究有些不愿相信。你错就错在,那日在京郊马场再见我时,不该急着探问我这一路是否平安……”
十一静默地站在那厢,平日里那少年的意气风发,天真肆意烟消云散,眉宇间反透出几分阴沉,他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挑眉问道:“怎么,难道我当时那关切六哥你的话还有错不成?”
“自然没错。”萧煜笑了笑,“只你刻意暗示我,三皇兄欲在沿途加害我的举动难免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好像你知晓必会有人要害我一般,可能得知此事的还能有谁,除却行凶者,便只剩背后下令之人……你当日举止原是想将这罪名推到三皇兄身上吧,却不想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我也没有想到,那在沥宁想杀我的人居然是你所派……十一,你就这么害怕我回到京城吗?”
“这些不过只是六哥你的臆断罢了。”十一风轻云淡道,“你所谓的证据,那几张字条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仅仅几张字条确实证明不了什么,不过……”萧煜淡然地看着他,“你加害我的证据固然难寻,但当初在寒食宫宴上,你在三皇兄杯中下毒,还制造出他与内侍那难堪的一出,想来只要好好调查,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吧……”
话音未落,原还镇定自若的十一霎时阴沉下脸来,片刻后,却又不以为然道:“纵然你说的一切是对的,那又能如何,你又能同谁说,只怕是再也没有调查的机会了……”
十一说着,提步逐渐逼近床榻,逼近萧煜,他一字一句开口,唇角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诚王殿下很快便会因着陛下驾崩伤心过度而晕厥,其后昏迷不醒,再不久就会随先皇而去了……”
萧煜眸光微震,登时吼道:“你想做什么!十一,你已然无法无天了吗!父皇他尚且还活着!”
“无法无天?”十一不由得嗤笑出声,“六哥,待我登基,我便会是这大澂的天,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何况就算我不对付你,你中了那毒,也早已活不长了,不是吗?”
“这话,便是承认那毒是你下的了。”萧煜说罢,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开口道,“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了你,才让你这般陷害于我,即便我落得如今这个境地,也还是不愿放我一条生路……”
“哪有什么惹不惹的。”十一轻哼一声,“六哥,你果然天真,世事并不一定有个确切的缘由,若真要说,便是我想要,我想要这天下,想要这皇位。同为父皇的儿子,我自认和你们一样同样有这个资格,可我不像三皇兄那样是中宫嫡出,亦不像你这般出类拔萃,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只消将御极路上阻碍我的人一一铲除,不也能一偿夙愿吗?”
萧煜骤然激动起来,“所以就为了此,你先是陷害我,再后来便是三皇兄,今日,你是不是还想害父皇!”
十一步步走近,在床榻前停下,瞥了眼躺在其上的文安帝,面露嘲讽,“父皇他活得够久了,且他如今已是头脑不清,昏聩糊涂,才至于这么多年纵容曹赋荣胡作非为,搅乱朝堂,他也是时候将这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我定是得先处置六哥你才行。”
见十一言罢含笑看向他,眸光阴冷,笑意渗人,萧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正欲举起一旁的拐棍保护自己,然转身的一刻,十一的手已然重重劈在了他的后颈处,令他身子登时软了下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萧煜,十一唇角露出淡淡的讥讽的笑,转而抬眼看向躺在那厢的文安帝,慢条斯理地拿起床榻上的一个软枕。
“父皇,这般躺着想必痛苦,儿臣……送您一程。”
十一浅笑着,正欲将那软枕盖在文安帝的脸上时,却见原安静阖眼而躺的人却是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个逆子!”
十一猝不及防间,榻上人使尽全身气力抬起胳膊在他脸上猛地甩了一巴掌,竟一下直直将他的脑袋打偏去。
见文安帝躺在那厢,睁大双眼怒瞪着他,费力地大口喘息着,十一双眸微眯,却是目露凶光。
既然被发现,自是一不做二不休,更不能手下留情。然十一举起软枕,方欲狠狠按下去,却见眼角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他缓缓折首看去,直到看见萧煜稳稳站在榻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双目圆睁。
“你,你怎会!你的腿!”
萧煜将手中的匕首压紧了几分,眼睫微抬静静看着他,“十一,有句话叫兵不厌诈,棋高一着。我也不可能永远愚蠢到为你所骗。况且我也不知究竟是你太过肯定我没有还手的余地,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连我在这辰安殿中公然与你对峙也不心生怀疑……”
他话音才落,殿内四下倏然涌出几十个禁军,将十一团团围住。
见得此景,十一方才恍然,原这一切不过是他们早已设下的局,直等他主动来跳。
“哈哈哈哈,骗子,你个骗子!”被禁军擒住压跪在地的十一忍不住冲着萧煜嘶吼道,“萧煜,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会反遭你算计,也没想到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你,我们所有人都教你给骗了,原来你萧煜才是最会演的,最心机深重的存在……”
萧煜负手抿唇不言,只从容地浅笑着,看着方才还嚣张不堪的十一逐渐崩溃失控。
在殿外提心吊胆,纵然听到动静,也始终依着吩咐没有入内的何福庆见十一皇子被擒拿,这才快步入殿来,然却见经此一事,气急攻心的文安帝竟又捂着胸口吐了好多血。
“陛下,快请太医,请太医啊!”何福庆慌忙吼道。
十一很快被押了下去,宫中十数御医围在辰安殿内,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稳住了文安帝的病情。
此时,已值深夜。
何福庆见萧煜始终坐着守在榻前,忍不住上前劝道:“诚王殿下,陛下如今的病情还算稳定,您守了一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去侧殿休息休息,这里还有奴才们在呢。”
萧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微一颔首,“好吧,若是父皇醒了,你记得及时派人喊本王。”
“是。”何福庆躬身,随即眼看着萧煜站起来,步子稳健地朝殿外而去。
虽心下震惊,但何福庆到底什么也不敢说,只垂着脑袋默默将萧煜送至殿门外。
夜已深,又近十一月,辰安殿的院中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小成子见自家主子出来,忙提灯上前,替他披上狐裘大氅,一路穿过朱红的长廊,往侧殿的方向而去。
然还未至侧殿,就听殿外响起一阵喧闹声。
“安公公,你便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萧煜步子微滞,抬首看去,便见淑妃不知何时冲进了辰安殿内,却被宫人阻拦在了正殿外。
余光瞥见他,淑妃蓦地转头看来,像是瞧见了希望一般双眸一亮,旋即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煜儿,煜儿……”淑妃奔上前,一下攥住萧煜的衣角,“母妃求求你,求你帮帮十一,他怎会做那般杀害陛下,大逆不道之事呢,一定有误会,其中定然有误会……”
萧煜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须臾,凉声道:“此事为我亲眼所见,怕是没什么误会,淑妃娘娘请回吧……”
言罢,萧煜甩开淑妃拽着他衣角的手,正欲提步向前,却见淑妃猛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不,我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烁儿便死定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呀……”她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萧煜,“煜儿,母妃求求你,就当看在我养育你那么多年,将你视若己出的份上,看在十一和你一起长大,亲若同胞骨肉的份上,你救救他,救救他吧……”
“视若己出?”萧煜一字一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须臾,唇角不禁扬起一丝讽笑,他直勾勾地看着淑妃,直看得淑妃头皮发麻,不自觉别开了眼。
“淑妃娘娘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吗?”萧煜冷笑一声,“当年,你与十一合谋害我时,可曾念过我半分生死,如今,怎还有脸来求我顾及情分。十一之事,他自需付出应得的代价,至于您,也请好自为之吧……”
这话没有嘶吼,没有怒斥,只这般冷声道出事实,却令淑妃双腿一软,骤然绝望地跌坐在地。
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像是想弥补什么,复又冲着他喊道:“煜儿,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十一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是事后才,我也不想的……”
听着身后的淑妃抽噎不止地说着那些话,萧煜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经历了这桩桩件件,如今的他已不会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若非发现当年害他的人是十一,他也不会察觉,其实巫蛊案事发的当日,淑妃突然喊他去栖霞宫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想必正是在他离开的间隙,十一趁着机会,光明正大地以不知他早已前往栖霞宫,请他前去为由入了他的寝殿,放置了那个证明他巫蛊的木偶,再将此事以密信告知那时的三皇子萧熠。
十一说得没错,萧煜说得亦没错,他太过天真,太过轻信于人,愚蠢地相信什么兄弟情深,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才会落得当年那个结局。
什么情爱,什么仁义,他也曾将十一视作亲兄弟,将淑妃视作生母,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掏出的真心,终究被一一踩碎。
变成一地的笑话。
世人皆贪心不足,自私自利,为了一己私欲,尚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成子紧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偶一抬眸,便见夜风穿过长廊,掀起萧煜的狐裘大氅,却令他挺拔如松的背影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悲凉。
小成子一时看愣了神,却见行在前头的萧煜蓦然止步,侧身静静望向院中的皑皑白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薄唇微启,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王权富贵就这般诱人吗?小成子,你说,若本王什么都有了。纵然虚情假意,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回到本王身边……”
第61章 封赏
翌日, 十一皇子谋害文安帝一事便在整个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此事,六皇子腿疾突然痊愈亦令朝臣议论纷纷, 但不过几日, 这几桩事便淡了下去,因文安帝龙体急转直下, 且昏睡时间愈发得长, 及至十一月初,终是药石无用。
或是有感于自己不久于人世, 一日夜里,文安帝命人将萧煜单独传唤至辰安殿。
萧煜入殿时,便见文安帝阖眼倚靠着床头, 眼窝凹陷,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纸。
“父皇。”他躬身施礼道。
“来了……”文安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他,示意萧煜在床榻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