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皎洁的月光打在书页上,这一页俨然是一片空白!
陈长抚摸着胡须,“你只可学一半的《吕氏春秋》,往后不可再学他。我知你有鸿鹄之志,可这鸿鹄若是飞过了界,便会为龙所食。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昔日吕不韦以为陛下年幼需要依仗他,却忘记了,虎豹之驹终究会长大啊。”
“平受教了。”陈平肃然起身,对着陈长拱手拜下。
陈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这个犹子,天资比他还要高出数倍,假以时日必定能闻名天下,到时,他也算对得起因饥荒而将所有粮食留给他和父母,自己孤身远走他乡的兄长了。
待陈平离开后,陈长叹息一声,掏出怀中的《道德经》珍惜地摸了摸。
他思来想去,自己整日被赵不息安排着做完这个做那个,就是因为他看的儒家法家和杂家的书太多了,那三家都是治世经用的学说,赵不息就是拿这个当做借口非说自己有能做县令的本事。
为了日后不再被赵不息架着再干其他活,他也是时候该放下那三家的学问,专心学道家了。
他都学黄老了,赵不息总不能再找理由说黄老也能治理地方了吧!
第二日,赵不息来送陈长赴任,她乐呵呵拉着陈长的手。
“陈公啊,我忽然想起来您现在还兼任着黑石学堂的校长,您这一去……”
陈长缓缓将手从赵不息手中抽出来,冷漠道:“老夫公务缠身,事务繁忙,实在来不及顾及一个小学堂。”
“唉,我又能到哪里去找一位如您这般涉猎广泛,精通数家学问的大才呢。”赵不息仰天哀叹。
陈长得意地挑眉,语气十分愉悦道:“老夫还没来得及告诉黑石子呢,老夫痛定思痛,觉得涉猎百家不如专注一家,故而已经决定除农家外就只修习道家学问。”
“唉,可惜道家非治世经用的学问,日后老夫怕是帮不上黑石子什么了。”陈长眉飞色舞,嘴里说着惋惜可脸上一点可惜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满是得意。
赵不息却没有如陈长想象的一样失落,反而更加兴奋了。
“学黄老好啊,休养生息正是需要道家的学问,陈公可真是心思敏锐啊,现在天下初定,怀县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黄老之学可太适合了!”赵不息竖起大拇指夸赞。
她不夸不要紧,她这么一夸,陈长反而不安起来,陈长下意识摸摸藏在胸口的《道德经》,忽然觉得本来让他觉得安稳的老子庄子现在仿佛又没那么让他安心了……
道家能有什么用啊?陈长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往前数百年有哪个国家用道家学说治理国家的。
“对了。”赵不息没有察觉到陈长忐忑的心思,她忽然抬起头道,“过两日我想要上门拜访范增先生,你知道范增先生喜欢什么吗?”
范增喜欢什么啊……陈长想起那位只见过几次算不上太熟的长者,沉默了。
据他观察,那个范增就不是个安分分子,他还在楚国的时候,那时候秦国还没有开始统一天下,因为秦楚世代联姻的缘故秦楚之间关系还算不错。可那时候范增就到处宣扬灭楚者秦也,希望楚王能重用他对抗秦国。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也没有王公贵族正眼看他。后来气得这个范增直接回老家种地去了,还扬言自己绝对不会效忠楚王,甚至曾经还劝楚国的大将项梁将军杀掉楚王自己上位,要不是那时候秦国攻打楚国楚王没时间和他计较,那老头早就被楚王弄死了。
陈长斟酌了一下,委婉道:“此人不一定会为您所用,范增此人性格暴烈,口无遮拦,而且性格十分……叛逆。”
陈长想说范增此人一身反骨,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委婉的词。就是不知道范增现在是不是还想着造反了,应该不会吧,始皇帝身强力壮,威压四海,范增年老力弱,半只脚都要迈进棺材了,要不是觉得范增现在年纪大的应该没有造反的心思了,陈长也不敢把这种满脑子叛逆的人举荐给赵不息。
赵不息当然知道范增脾气不好了,那可是面对巅峰时期的楚霸王都敢把他赏赐的玉斗往地上一扔,拔剑撞而破之,对着项羽破口大骂“竖子不足与谋!”的狠人。
“无碍,我脾气好,范增先生既然是大才,那说两句不好听的我也不会生气的。”赵不息笑道。
陈长想起自己刚来黑石的时候以为赵不息故意糟蹋田地骂了她竖子,然后就被威胁活埋的情景。
固然他后来相处之后知道那时候赵不息估计就是被他气急了口头威胁,但是赵不息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起秦的那群狠人……对赵不息脾气好这事,陈长抱有深深的怀疑。
陈长诚恳的看着赵不息,提出了他对赵不息的第一个要求:“黑石子去拜访范增的时候可万万不要提起老夫啊,您就说是您自己听说了他的名声主动前去拜访,千万别说是我把他举荐给您的。”
赵不息一头雾水的答应了下来,陈长这才松了口气,坐上了马车往怀县赴任。
路上,陈长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却忽然在追随自己的弟子中看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咦。”身形看着是个女子,可陈长确定自己不曾收过这么一个女弟子,于是让身侧随侍的弟子将此人喊了过来。
“陈公。”此人声音熟悉,生着一张清秀漂亮的脸,犹如荷花面。
陈长这才认出是谁。
“如?你怎么会在这里。”正是那晚骑马来给赵不息报信的姬妾。
如有些羞涩,攥着马绳的十指都勒的发红。
“黑石子说我可以跟着您学农,我就自作主张跟着您来了。还请您不要赶我回去,我不会打扰您的。”
陈长仔细的打量着如,如是个颇为漂亮的女子,要不然也不会被那个姓楼的看上纳作姬妾。
“你识字?”
“我识一些字,基本上能看懂乐词……”如轻声道,这还是楼县令要听她唱歌派人教她识字的。
陈长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为何想学农?你既然识字,那应该也知道农家比其他诸子百家都要辛苦。”
如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我是和父母逃荒来到黑石的,父母走到这里就撑不住了,黑石子派人帮我安葬了他们。那时候黑石子还送了我一袋麦,让我留着开一块地种麦。”
“可我太饿了,没忍住就将那袋麦吃了,后来我就去做了楼县令的姬妾……我连用金银报答黑石子都不敢,我怕她知道我没靠自己活着而是卖身给坏事做尽的楼县令。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如轻轻笑了笑。
“我还是想把当年那袋麦种到地里,看它们生根发芽。我想把怀县种满麦子,再往更远的地方种,一直种到齐地,我是出生在齐国的齐人……”!
第40章
第二日,赵不息就收拾好了礼物,乘坐着马车,带着溪和陈平去拜见范增了。
范增就居住在怀县县城的一个小院中,据赵不息手下的人禀告,他这几日正在到处打听神医的消息。
这个小院是赵不息特意给范增安排的。在赵不息为怀县黔首出头告倒了楼先县令,又在黑石以工代赈善待受灾的黔首之后,毫不客气的说,整个怀县都对赵不息万分敬仰,怀县内的风吹草动,没有能瞒过赵不息的。
赵不息第一眼看到范增就觉得他是法家的,范增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在这个平均年龄四十几的时候,他已经算是高寿了,可他并不如一般老人一样有迟暮之气,反而目光锐利,身形虽然削瘦,但是腰杆十分挺拔,胡子花白稀疏但是打理得十分整齐,不苟言笑,给人第一感觉就是严肃。
在打开门看到赵不息的时候,范增疑惑地挑眉,似乎是没想到在距离楚地千里之外的赵地还有人会来拜访自己。
“听闻范先生大才,不息特来拜访。”赵不息递上了手中的雉。
按照礼节,士与士第一次上门拜见应当带着“挚”上门,赵不息为此还特意抓了只肥美的野鸡。
范增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稚子,身高虽已过六尺,可面容稚嫩,依然看得出是个小孩,五官精致,满是天真烂漫。
“你就是黑石子吧,为何来拜见老夫?”范增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将院门让开,让赵不息几人进来。
不过从他对自己的称呼是“你”而不是敬称上,赵不息感觉到了范增其实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
这时候往往用敬称来称呼比自己地位高和同自己等同地位的人,而“你”这个称呼往往用于熟悉的朋友之间或是长辈对晚辈、上者对下人之间,尤其她还从范增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屑。
在赵不息思考范增对自己是什么想法的时候,范增也在思考这位黑石子来见自己有何目的。
他来怀县不过三日,就已经从别人口中听到无数次“黑石子”了,卖饼的女子、送菜的男子、左邻右舍的邻人……都在称赞着这位黑石子是多么的贤德。
但是范增对这种贤德之人并不感冒,这位黑石子让他想起了旧日楚国的春申君,昔日就是这个春申君大力促使了楚国与秦国互结盟约,让楚国上下安心于暴秦的盟约保证下,蒙蔽双眼认为秦国不会对楚国动手。而且那位春申君也是好养士,声名在外,养的门客个个都是逞强好斗、奢侈浮华之辈。
有春申君在前,范增自然对黑石子这个和春申君一样声名在外的“贤人”没什么好感了。
赵不息还想和范增套一套近乎,可惜范增看起来并不吃这一套,无论赵不息说什么他都冷着一张脸对赵不息视而不见。
这人,难怪明明有才华还蹉跎年华到了五十八了都半只脚迈进棺材了都没人愿意重用他呢。哪个贵族愿意天天对着这么一副驴脾气热脸贴冷屁股啊,天底下有才华的人又不止你一个,人家干嘛不去找那些说话好听的人重用他们呢,赵不息暗自腹诽。
范增的行为已经不只是冷淡,而是算得上无礼了。人家带着野鸡礼数周全的来拜见你,你对人家爱答不理的,这脾气啊,真是……无话可说。
赵不息尝试从多个方面切入话题,可惜她一向无往不利的说话技巧在面对板着脸一个字也不多说的范增时毫无用处,从天下大势到黔首安宁,从衣食住行到宝剑名马,范增都表现的毫无兴趣。
赵不息最后只能选择硬着头皮上了:“不知范增先生在何处高就?”
范增顿时说不话来,脸色涨得通红。他在哪里高就?先前楚国未亡时他到处奔波谋官,结果被贵族直接赶出了郢都,而后他又想找一个能推翻楚王和那些有眼无珠贵族的势力,可惜项燕将军对那个昏庸的楚王忠心耿耿,抗秦失败自杀,而后秦统一了天下,范增年纪太大无人用他,加上范增总有一颗反抗暴秦的心,更是无人敢用他。所以,直到现在范增都还是一届白身。
“若是先生现在还没有在别处高就,不知先生可愿留在怀县辅佐县令治理一方?”赵不息看出了范增的窘切,主动岔开话题,邀请范增加入她的团伙……呸,是加入她的团队。
范增嗤笑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可在场几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跟在赵不息身后的溪眼神凶狠,愤怒地就要抽剑,主辱臣死,她不能接受任何人轻视她的主君。
赵不息按住了溪欲要拔剑的手,她并没有生气,起码脸上没有生气,笑呵呵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说吧。”
显然,范增对赵不息的识趣还是很满意的,他缓和了紧绷的脸色,起身送赵不息三人出门。
临走的时候,赵不息忽然叫住了范增,“先生若是想要求医,可以到黑石来,现在有一位医家的长者就定居在黑石。”
范增的脸色大变,他认为赵不息这是在威胁他想要治好病必须听从她的吩咐,“尔等认为老夫会因为尔等的威胁就妥协吗?老夫话撂在这里,老夫就算是死于毒疮,也绝对不会受人胁迫!”
这下就连脾气一向很好的陈平也颦起了眉峰,不悦的看向范增。
嘿,你说巧不巧,最后你还真是死于毒疮的。赵不息本来也有点生气,可听到范增的赌誓之后又哭笑不得起来。
赵不息耸耸肩,摇了摇头:“艾公从不拒绝找上门求医的人,并不会因为我的原因而拒绝您,您可以怀疑我的诚心。但千万不要怀疑一位医者的仁心。”
话罢,也不等范增回复,就径直带着溪和陈平登上马车,往黑石方向折返了。
“主君,请您允许我去杀了此人。”
溪跪坐在赵不息的面前,脸上满是愠怒。
对溪来说,赵不息是她的主君,是她的恩人,是她的信仰,她决不允许任何人轻视赵不息。而今天范增的行为,已经触碰到了溪那条名为“赵不息”的底线。
陈平也愤愤不平低声骂,“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他骂的就比较有文化了,意思是说老鼠还有皮,人却没有礼仪,没有礼仪怎么不去死呢。
赵不息倒是很平静,刘备请诸葛亮都请了三回呢,她现在的名声虽然和那时候的刘备差不多,但是范增可比诸葛亮傲气了不止一倍。
这次没请到下次再来就是了,她赵不息是很讲道理的人。
一行人没有回黑石而是直接来到了县衙,现在的县令是陈长,他也的确如他先前所说的一样贯彻了黄老道家学说,到任后并没有对政策做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
只是提拔了一些官吏,然后告诉他们要严打治安,除此之外其他不太过分的事情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
像是谁穿的鞋子花纹错了这类事就当看不见,不用专门将人抓起来论罪。
贯彻了这样的治理理念之后,陈长惊喜的发现自己现在虽然治理的是一个县,但是却比先前治理一个小小的学堂都要轻松。
赵不息找到陈长的时候他正在地里刨土,陈长接纳了赵不息的建议向上申请以工代赈在怀县多挖几条沟渠便于来年灌溉,可这挖在哪里还是需要他和墨家弟子商量画工程图的。
哪里耕地多,哪里缺水,哪里的土质便于挖掘……比起治理一方,陈长还是更喜欢蹲在地里和泥土、庄稼呆在一起。
听到陈平带着点怨气诉说今日赵不息去请范增,范增如何没有礼数之后,陈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没把老夫供出来吧?”
赵不息鄙夷的看着毫无义气可言的陈长,“没有,我和范增说我是听说了他的名声才上门拜访的,一个字都没提起陈公。”
陈长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擦了擦汗,“没说出我来就好……”
“那个范增如此无礼,若是下次主君拜访他,他还是如此态度,那我也必要和其争吵。”陈平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