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推开的时候,室内一片昏暗。
明明才下午四点不到,但在冬天又是在半山腰,儘管室外还有偏斜的日光,室内却已经连物品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只剩下隐隐绰绰的浮影。
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穿着单薄,一双细细的腿裸露出来,他穿着短裤,到小腿的袜子,脚上踩着材质很差的漆皮鞋,鞋跟都磨损了,被午后的山风一吹,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男孩有一张很小的脸蛋,白得透明,肌肤下的青色血管彷彿都能看到里面的血液流动,嘴唇的顏色略灰,肉肉的好像在嘟嘴,看起来很可爱。
他的名字叫蝉衣,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是孤儿院里的老院长替他取的代号。说是进孤儿院后就要忘掉自己以前的名字,这样被领养后才能融入新的家庭,而非继续缅怀自己死去的父母家人。
之所以叫蝉衣,是因为他旧时的名字跟夏天有关。
蝉衣很瘦小,他今年其实已经十岁了,只是因为在孤儿院吃的不够营养,所以显得瘦弱。这是他被领养的第一天,养父母在家门口放下他后,自顾自开车离开。走之前说是要去市区帮他购买衣物及生活用品,让他先进家门去。
「哥哥在家里,你不用害怕。」养父是个看起来苍白儒雅的年轻男子,大概才三十岁左右,那双冷淡得像爬虫动物的双眼直直盯着瑟瑟发抖的蝉衣,听起来像在关心他,却连小孩子冷得嘴唇发青都没想过替他多穿一件外套。
蝉衣抱着自己的熊娃娃,乖巧地点点头,目送着车子远去,直到最后一丁点银蓝的顏色也消失在鬱鬱葱葱的树林间,才畏缩地转身走进屋子里。
他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房子很宽敞,屋顶的梁木是露出来的,整个起居室是挑高空间,正对门的是一大片的落地窗,现在开着其中一扇,山风好像把外头的云吹进屋子里,到处都有点云雾繚绕的感觉。
放眼所及没有看到所谓的「哥哥」在哪里,蝉衣不敢走进去,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小脸上都是谨慎与藏不住的畏惧,小心翼翼地吞了好几次口水。
「你是谁?」清亮中带着未褪去稚嫩的声音从落地窗的方向传来,蝉衣猛地一个哆嗦,连退了两大步差点跌倒。
他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终于看清楚窗边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背着光所以完全看不清脸,屋内又更昏暗了些,让对方看起了宛如鬼魅。蝉衣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我是蝉衣……你是哥哥吗?」男孩声如蚊蚋,被山风随随便便就吹散了,融进屋里的薄雾中。
儘管如此,那道影子应该还是听清楚了,从落地窗外的阳台走进起居室后,啪一下打开灯,晕黄的灯光很柔和,散落在宽敞空间中的每一个角落,室内的温度彷彿都温暖了几分。
「我是。」
直到这时候蝉衣才真的看清楚影子的模样。那是个年纪不比他大多少的男孩,顶多十一、二岁,但身材修长比同年龄的孩子要高挑,身上是一件学生制服,黑色的立领外衣每一颗扣子都扣得很完美,让他看起来苍白又严肃。
那张脸与先前离开的养父养母都很像,综合了夫妻二人的特点,因为年纪小的关係有些雌雄莫辨,嘴唇殷红极为醒目。
「为什么叫蝉衣?」虽然问了问题,哥哥看起来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他神情很淡漠,手上拿着一个木盒子,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好像可以听见抓挠声。
蝉衣控制不住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本能地畏惧眼前的少年,连吞了好几次口水好不容易才开口:「因、因为我出生在夏天,所以……呃……院长爷爷帮我取了这个名字。」
当然不是真的,蝉衣是秋天生的孩子,但他记得院长爷爷说过,不要提到自己曾经的家人跟名字,免得新的家人介意。
「你不想被新的爸妈丢回孤儿院吧?」老院长已经八十多了,头发全白也稀稀落落的,即使如此平时仍然打理出一个西装头,阡陌纵横的脸上眉毛也是白的,看起来很严肃但也慈祥。
那也只是看起来。
「喔。」哥哥到底听进去没有,蝉衣也不确定。
他一手抱着熊娃娃,一口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下襬,背心都是冷汗,好像连衣服都沾湿了,还好有背包挡着。
「我是竹间卯,你的哥哥。」少年淡淡地介绍自己:「你要叫我卯哥也可以,叫我哥哥也可以,你的名字很有趣,以后应该也不改了吧。」
蝉衣吞吞口水,露出一个尷尬的讨好笑容,他一个刚被领养的孩子怎么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名字?再说,他其实不喜欢别人叫他蝉衣。
「你的房间在三楼左边第一间,自己去吧。」竹间卯随意指了下楼梯的方向:「二楼的房间不要随便进入,知道吗?」
男孩连连点头,他关上大门,抱着自己的熊娃娃,揹着装了课本跟换洗衣物的背包,爬上了三楼。
背后好像有人盯着自己看,蝉衣控制不住发抖,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以后,他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他会有家人,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
夏知书看着自己刚翻译出来的几千字,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中。
先前他就听说过了,藤林月见这本新书很特别,除了放入很明确的恋爱剧情之外,也首度写了未成年的主角,还一次两个,看来是打算把这对竹马的人生好好做一番书写。
竹间卯啊……夏知书用手指敲了敲萤幕上的名字,化名这么明显,怪不得有人说藤林月见这次把自己写进书里了。
卯在地支中是兔子,月见也暗示了赏月,月亮里有一隻捣药的兔子……也怪他当初没仔细看藤林月见的新作到底是什么内容就接下这个案子,搞得他现在进度异常缓慢,时不时就会被拉进久远的记忆里。
书里,两个主角见面的场景几乎完全复製了他与藤林月见的初会,差别在于那间半山腰的别墅位于湘南海边的山阳处,离鎌仓很近,冬天海风很大,落地窗外面对的是一片湛蓝的大海,夏天还能看到海面上有人衝浪。
他的养父养母也不是这么冷漠的人,毕竟养父母是他的亲阿姨跟姨丈,对他很疼爱温柔,小时候两家人也经常有往来,只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个表哥,直到父母双亡他被领养了才第一次见面。
后来熟悉了他才知道,藤林月见是个感情有些缺陷的人,他喜欢独处,连对父母都不亲近,身边一个熟悉的朋友都没有,要他特别去跟比父母血缘还要远一些的亲戚见面,那不如直接把他按近洗脸盆里溺死比较乾脆。
说实话,夏知书是有些不高兴的,既然竹间卯是藤林月见,那蝉衣十成十是他,也就是说,他父母双亡的事情被写上了檯面,成为畅销作品的背景设定了。
这个认知让他很烦躁。
控制不住地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想挖出不知道被自己塞到哪里去的香菸,此时此刻他需要一点不健康的东西帮他排解情绪。
找了快一个小时,家里每个柜子都被他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才终于在厨房最底下的一个小抽屉角落发现那包有点潮湿的烟。
看着满地狼藉,现在难道要再花一小时挖打火机吗?夏知书才不干这种事,他扭开瓦斯炉把菸凑过去点火,大概是真的放太久太潮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菸给点燃,混着些许薄荷味的尼古丁气味飘散开来,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味道的菸。
真难抽啊……夏知书倚靠在火炉边,嘴里有一股涩味,即使味道如此差,他还是被安抚了一些。
等一根菸抽完,他随便把菸屁股扔在洗手槽中,又点了一根菸,顺便看了下墙上的掛鐘,已经过午夜了。
想了想,他刁着菸给叶盼南发了语音通话。
果然,对面的人还没睡,很快就接通了语音。
「干嘛?」叶盼南声音嘶哑,听起来很疲倦。
「你看过藤林月见最新的那本书吗?」
察觉夏知书的语气不同平时的活泼轻挑,叶盼南摀住话筒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没看过,你知道我本来也没多喜欢他的书。」
从隐约传来的风声,夏知书猜想对方应该是跑到阳台上去讲电话了,他吐了口菸,淡淡道:「他把我写进书里了。」
叶盼南闻言愣了下,接着低声咒骂:「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去买电子书来看。」
语音暂时掛断,夏知书也抽完第二根菸,同样把菸屁股扔进水槽,点起第三根来,看着乱七八糟的起居室发呆。
工作檯上的电脑萤幕已经熄灭,旁边还有一摞印出来的书稿,他这几天翻译的进度真的不太顺利,这才第三章,不知道藤林月见是不是有意为之,刻意让两个主角这时候才出场。
前两章说的是几场跨越了十年左右的杀人事件,警方正为了这个高智慧并刻意寄信挑衅的犯人焦头烂额,故事节奏比三年前更加洗练了,夏知书也很快被故事吸引,没想到第三章会给他一份这么大的礼物。
藤林月见很清楚他的工作方式,刚接到案子时夏知书习惯先看最开头两章,再看最后两章,然后决定要不要接这本书。当然,藤林月见的书他是一定会接的,只是工作习惯不会改变,照样会先看前后两章。
当初接这本书的时候他也是依照惯例这么做了,藤林月见很有技巧性地让两个主角前两章完全不出现,后两章只有竹间卯出现在别人嘴里,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也让他失去所有防备,就这样直接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办?继续翻下去吗?夏知书刁着抽了一半的菸,兀地想起潘寧世来。
他们大概有一个多礼拜没见了。
那天在脱衣舞俱乐部后台打了一砲后,他睡得很熟,那种安心的熟睡状态让第二天醒过来的夏知书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并不是一个能在陌生环境睡着的人,也是一个身边环境稍微改变就会立刻醒过来的人。然而那天,无论是俱乐部后台还是计程车,甚至最后被搬进房间床上,全程夏知书都没有醒过来。
强尼后来把当天的监视录影器画面截了一段给他,是潘寧世背着他离开俱乐部坐上计程车的画面,高清还加收音的画面里,他看到潘寧世被强尼逗弄得尷尬异常,耳朵脖子都红透了,背着他逃亡似的跑了。
男人真的很高大,后背也宽阔,夏知书看着自己安安稳稳趴在对方背上,进计程车后变成窝在对方怀里,睡得彷彿死掉了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想起那段影片,突然就笑了。
潘寧世想来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即使忙碌得要死,那天之后两人只在第二天下午通过一次电话,确定了第一阶段交稿日期后,就再也没联络过了,算算时间应该开始进入国际书展的修罗场了吧!
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告诉对方自己想终止这次的合作,潘寧世会怎么样呢?
「你会不会跑来找我,说要跟我当砲友?还是,你会跑来想办法劝我继续这个合作呢?」心头的阴霾倏地散去不少,最后一根菸没抽完就被捻熄在水槽里。
夏知书走回电脑前,刚刚忘记存档了,总之先存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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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故事会有一部分的书中书剧情~
我一直想尝试这种方式,不知道大家看得是否习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