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走出长亭,来到谭淼跟前,道:“子游兄,你有要务在身,在下就不备水酒相送了,我这两个外甥女和女婿的安危,全仰仗你了。”
谭淼正是此次护送队伍的总兵官,年初升了职,已经不是千总,升成游击了。
谭游击笑道:“这是什么话,护送王爷王妃安全抵京是我的职责,这是为公。孙小姐叫我一声叔叔,是我看着长大,保护她的安危是我这个叔叔应做的,这是为私。无论是公是私,我都不会让她出事,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放心交给我罢。”
他笑着捶了谢翊一拳。
谢翊也笑道:“那就仰赖你了,待你回南京,我请你喝酒。”
“这个我喜欢!”谭淼大笑,忽然眸光一闪,拍了拍谢翊的肩,“愚兄还要下去布防,就不耽误你话别了。”
谢翊不解其意,见谭淼一直往他身后使眼色,回身一看,原来沈茹站在后面。
沈茹系着一领秋香色斗篷,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身后跟着喜儿,这个丫头心甘情愿跟着她,东府的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又有心做个顺水人情,便利落地放了行。
“舅舅……”
沈茹抬头,怔怔地瞧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谢翊只说了一句话:“保重身体。”
他转身离去,沈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堕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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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船离开码头,驶入长江,经由仪真、京口,进入瓜洲渡,这瓜洲古渡乃是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处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位于扬州府,自古以来便是水运咽喉要冲,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传世名篇,比如宋朝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说的便是这座千年古渡,到了有晋一代,它是长江转入漕河的必经入口。
瓜洲渡挨着扬州,这是一座因运河兴起的城市,也是座历史文化名城。
沈葭离家的悲伤已被冲淡,趁着宝船在码头停泊,她拉着怀钰兴冲冲地去了扬州城里逛,买了一堆漆器、剪纸、酥糖、茶叶、高邮咸鸭蛋之类的特产。
离开扬州,宝船驶入里运河。
这一路都是些乡野村店,除了两岸的景致,没什么好看的,看多了也腻。
沈葭终日待在船上无所事事,便拉着怀钰做那档子事,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着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整日关在船舱闭门不出,饭食都让下人送进来,即使偶尔去甲板上放一下风,也是秤不离砣,浓情蜜意得紧。
这日二人云消雨霁,沈葭躺在怀钰身下,忽然抚着肚子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已经有个孩子了?”
“……”
怀钰还陷在余韵里,面带桃花,听着这话,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嗓音微哑,透着情.事过后的慵懒:“你想要孩子?”
“当然了,你不想要吗?”
沈葭惆怅地道:“沈茹都怀上了,我还没个信呢。”
这话怀钰就听不懂了:“你到底是想胜过她?还是单纯地想要个孩子?”
沈葭咬着指甲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怀钰从她身上翻下去,枕着胳膊哼笑道:“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迟个几年再要罢。”
沈葭奇道:“你说迟个几年就能迟几年?”
生孩子这种事,不是天定的么,还能被他控制?
怀钰一时不防,被她捏住话中把柄,只得闭眼装睡,试图蒙混过关。
但他睡着睡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怀钰睁开黑沉沉的眼眸,咬牙问:“沈珠珠,你在干什么?”
沈葭手上忙个不停,恬不知耻地道:“咱们再来一回罢?兴许这回就怀上了,我想了想,还是想要个孩子。”
“……”
“不行!”
怀钰没好气推开她的手,把他当什么了?!
沈葭追问:“为什么不行?”
怀钰道:“我累了!”
沈葭小心翼翼地瞥了那个地方一眼,说:“没累呀,这不起来了么?”
“……”
怀钰简直要被她烦死,侧转身子背对着她:“我没力气,我要睡觉!”
沈葭趴在他背上,对着他耳朵小声说:“不用你出力,我自己来。”
怀钰这才扭头打量她一眼,半推半就地说:“行罢。”
他主动摊开手脚,沈葭欢快地爬上去,自给自足了半刻钟工夫,就没力气了,哀哀叫唤着累,被“自称没力气”的怀钰翻身压在下面。
自这一回后,沈葭就跟走火入魔了一样,成日拉着怀钰做那事儿,弄得怀钰见了她就躲着走,他不是不想做,若沈葭是为了求欢,他有一千种法子令她满意,若她云雨的目的是为了备孕,怀钰就提不起劲了。
“祖宗,我求你饶了我罢!成日把我拘在房里头,你让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上回谭子游见了还笑话我呢!”
又一次被沈葭强拉进船舱的怀钰终于爆发了。
沈葭啊了一声,懵懂道:“可咱们以前不是也这样吗?”
怀钰穿好被她扯掉一半的袖子,正色道:“以前是以前,我现在觉得咱们该禁欲了,所谓欲重伤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夫人,咱们应该有点追求,不能沉缅于闺房之乐。”
沈葭被他教训得有点羞愧,心说自己最近好像是急色了些,摸摸鼻尖:“好罢。”
怀钰道:“马上就到淮安了,带你进城逛逛去?”
“算了罢。”
沈葭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这一路上,但凡是经过比较大的城镇,当地官员都会宴请,沈葭作为王妃,自然也要出席,但她很不耐烦这种人情往来,不如待在船上不下去的好。
怀钰听了,也不勉强她:“那我晚点回来,给你带夜宵。”
怀钰下船后,沈葭待在船舱内,觉得没意思,便招辛夷和杜若进来说话。
看见杜若,她很是吃了一惊:“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杜若年方十岁,本该是抽条儿长个子的年纪,但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居然又圆了一圈。
辛夷笑着乜她一眼:“观潮天天带着好吃的来投喂她,可不得胖吗?”
杜若老实道:“小姐,好久没见到你了,观潮哥哥说你和王爷在船舱里玩儿,你们玩儿什么?怎么不叫我?”
沈葭:“……”
辛夷:“……”
沈葭自动忽视了杜若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若有所思地对辛夷说:“我觉得怀钰不爱我了。”
“……”
辛夷勉强微笑:“王妃何出此言?”
沈葭愁眉苦脸:“他现在都不和我那个了,他以前很喜欢的。”
杜若问:“那个是哪个?”
辛夷道:“应当不是罢?王爷对您情深意重着呢,方才下船还听他说,要给你带什么淮扬名菜。待在船舱久了,容易胡思乱想,王妃,外头景致正好,不如去甲板上散散心罢?”
沈葭一听,她说的也有理,便起身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
宝船停泊在淮安码头上,正是傍晚时分,霞光万丈,将整个运河水面映得波光潋滟,堤岸上种植了垂柳,随风轻拂,送来一阵花香。
沈茹系着一色雪白披风,立在船舷边,呆呆地低头望着水面。
旁边喜儿苦着脸劝道:“夫人,回去罢,船头风大,您身子刚好,又怀着孩子,受不得风的。”
沈茹的声音轻得像飘散在风里:“喜儿,你不该跟着我来的。”
喜儿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的,我从小就被爹妈卖进东府,受尽人冷眼欺负,从没有人像夫人对我这般好。”
沈茹偏过头,握着她的手:“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为你找个好去处。”
喜儿吓得合不上嘴,心说这一路上,碰到那些险滩河流,夫人总会去甲板上,失魂落魄地盯着水面看,果然是存了死志。
喜儿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沈葭跑过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沈茹:“你不会是又想往水里跳罢?”
托上回落水事件的影响,她见到沈茹站在水边就害怕,总感觉她会跳下去。
沈茹还未开口回答,喜儿就扑通跪了下去,揪着沈葭的裙摆哭道:“孙小姐,求您救救我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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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喜儿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那陈姑爷,真是个夜叉恶鬼,平日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将夫人一个相府出身的小姐如同猪狗对待,动辄打骂,肆意凌.辱,孙小姐请看……”
她膝行上前,将沈茹的衣袖挽上去,只见那瘦弱苍白的手臂上,遍布累累伤痕,淤青、烫伤、甚至还有牙印。
沈葭和辛夷、杜若倒抽一口冷气。
喜儿又将沈茹的衣领拉下去,肩头瘦骨嶙峋,新旧伤痕一直从肩膀蔓延至胸.部,牙印更加明显,有些已经淡了,留下那么深的印子,可见当时咬得有多重,她不仅仅是遭到了殴打,还经受了凌.虐。
船舱中几人都看得怔了,或惊叹,或气愤,或怜悯,唯独沈茹事不关己,坐在凳子上,像个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沈葭啪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愤怒地走到她跟前,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强忍着?就算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沈如海,让他替你做主!”
沈茹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她:“你以为我没说吗?”
“什么?”
“回门第一天,我就说了,可是你知道,爹对我说什么吗?”
沈茹笑起来,笑得悲凉:“他说,‘允南不是那样的人’。嫁给他的人是我,被打的人也是我,可他居然说,他的学生不是那样的人。好妹妹,你还不知道吗,我们的爹是个什么人?面子在他的心里比天大,连亲生女儿也不如。”
沈葭沉默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如海的为人,一个极度自私自利、虚伪狡诈的伪君子、假道学,不好色不好利,唯独贪个“名”,仕途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沈茹证明陈适确实打了她,他也不会做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反而会劝沈茹回去和陈适好好过日子,做个三从四德的贤妻。
“所以你就想寻死?那次也是故意跳下水?”
沈茹喃喃道:“听人说,那是最不痛苦的死法。”
“那你可想错了。”沈葭大大咧咧道,“淹死最痛苦了,死后尸体还要留在水里泡发泡胀,捞起来可难看了,何苦来哉?服毒还差不多,去找大夫配个吃了不痛苦的毒药,一剂药下去就升天了……”
沈葭说到这里,猛地打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教起寻死的法子了,她应该力劝沈茹活下去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