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平口才本就好,当下又是有感而发,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沈葭虽听得迷糊,心中却逐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原来都是制度的错。
沈如海逼她出嫁时,她当时也是很不解,嫁人的是她,为何做决定的却是沈如海,他一句话下来,她和沈茹只能坐上花轿。
原来她们都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只不过她最终嫁对了人,可沈茹的一辈子却毁了,毁在了亲生父亲的手里。
那个尹秀儿也是。
那天开衙升堂时,沈葭虽未去旁听,一直坐在轿子里,可有轿夫随时给她转述,她听完尹秀儿的悲惨事迹,也是不明白,她杀死意图奸.污自己女儿的禽兽,错在哪里?为何要被判死刑?
现在懂了,因为审判她的人是一个男人,他从男人的角度出发,才会觉得尹秀儿罪大恶极,虽千刀万剐不足以赎其罪。
那沈茹的案子呢?
负责审她的三名官员都是男人,他们会感同身受,同情沈茹被凌虐得遍体鳞伤的境地吗?会体谅她假死逃离暴打她的丈夫吗?
当官的怎么就不能是女子呢?
沈葭脑中冒出这个疑问时,才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被娘亲说出了原因——女子不入学堂,不考科举,天下事坏便坏在这里。
沈葭被亲娘的智慧深深地折服了,托着下巴,闷闷不乐道:“如果我有我娘这般聪明就好了。”
贾嬷嬷还在时,就时常感叹她不像她娘,脑袋笨笨的,如果她遗传到娘亲的智慧就好了,不用太多,只要有十分之一,是不是就能帮到沈茹了?
吴不平忍俊不禁,险些把茶吐出来,放下茶杯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慧极必伤,你娘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寿考不长,唔……依我看王妃这样,就刚刚好么,将来必定会福寿延绵。”
“你是在讽刺我么?”
沈葭投来一眼,幽幽问道。
吴不平再也憋不住笑,扑哧一声,倒在安乐椅上哈哈大笑,好不容易停下笑,她看着沈葭的眉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隔空比划了一下,喃喃道:“王妃,你有一双和你娘很像的眼睛。”
“我舅舅也这么说。”
沈葭说完,忽然觉得哪不对劲,吴不平现在看她的眼神太熟悉了,跟某些时候,谢翊看着她发呆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沈葭的心情顿时有些古怪,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吴不平发现了,问:“怎么了?”
“你……”不知为何,沈葭有些说不出口,“你和我舅舅……”
她虽未说完,但吴不平是何等精明人物,当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笑道:“哦,想问我和你舅舅是不是一对?不是,我们就是单纯的朋友,你舅舅心里有人了。”
“你也知道?!”
沈葭瞪大眼眸,凑过去问道:“是谁?”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样好奇一睁,更加显得像猫瞳了,娇憨可爱得不行。
吴不平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掐了掐她柔软的面颊,笑着说:“问你舅舅去。”
第77章 验伤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时辰, 总算是停了,沈葭陪吴不平用了晚膳,然后去探望沈茹。
沈茹有玲珑陪着,情况好了许多, 已经睡下了, 沈葭放下了心,又去前院找怀钰。
大雨过后, 空气清新无比, 书斋前栽了几株梧桐树,水珠凝结在黄褐色叶片上, 晶莹欲滴。
沈葭过去时,杜若正和观潮坐在阶上说话, 杜若手中还拿着串糖葫芦, 估计又是观潮买给她的。
看见沈葭和辛夷走过来,两人赶紧站起身。
“怀钰回来了吗?”
观潮道:“回王妃的话, 王爷回来了,淋了雨,在净室沐浴呢。”
沈葭皱眉:“不是让人去给他送伞了吗?”
观潮咕哝道:“谁知道那起子人怎么找的,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一个个跟睁眼瞎似的, 愣是没找着王爷。”
沈葭闻言也不多问了,径自去找怀钰,推开净室的门, 怀钰坐在浴桶内,警觉地回过头, 见到是她,肩膀才放松下去。
“帮我把浴巾拿来。”
沈葭下意识地去给他拿, 等走到屏风架旁边,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
今晚吴不平的一番言论令她茅塞顿开,原来这世间女子的一切苦难,都是男子造成的,当皇帝的是男人,当官的还是男人,就是再懦弱再无能的男人,只要他有丈夫和父亲这双重身份,到了家里也能颐指气使,过得如同大老爷一般自在。
沈葭胸中一口恶气横生,抱着胳膊往绣凳上一坐,说:“我不给你拿,你自己没长手吗?”
怀钰:“???”
怀钰简直莫名其妙:“你今晚吃枪药了?”
他两臂搭着浴桶边缘,撑着手肘站起身,那一刻背肌隆起,但只是惊鸿一瞥,他抬腿从浴桶里跳出来,身上什么也没穿,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结实而修长,肌肉不算太夸张,线条流畅又漂亮,像一匹年轻矫健的公马,透着股生机勃勃的野性。
沈葭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口干舌燥。
怀钰故意站在她面前,某个嚣张部位正对着她的脸,善解人意地问:“做吗?”
沈葭:“……”
“你穿件衣服罢!”
沈葭把屏风架上的浴巾扔到他脸上,怀钰闷闷地笑了,拿着浴巾开始擦身,也不避着她,边擦边问:“吴不平见过你姐了吗?”
“只看了一眼,没见面。”
沈葭想起吃饭时吴不平说的话,忧虑道:“她想……看姐姐的身体。”
怀钰一愣,问:“为什么?”
沈葭道:“检查她身上的伤。”
沈茹来王府的第一天,沈葭帮她洗澡的时候就看过了,她知道她身上有哪些伤,可吴不平却认为她说的不够准确,必须她亲自检查才行。
怀钰想了想道:“如果你姐姐不抵触,就……检查罢,不过要尽快。”
“为什么?”沈葭只想到一个可能,“要开审了?”
怀钰点点头:“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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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在沈葭和玲珑的哄劝下,沈茹乖乖脱下衣服,任吴不平检查她的伤势。
房中只有沈葭、玲珑、吴不平三人,辛夷站在门口把风,窗屉都被窗纱糊上了,房内点上灯,沈茹脱得一丝不.挂,连贴身的里衣都脱了,浑身赤.裸地站在房中,接受吴不平目光的审视,她稍微有些局促,双手捂着胸,腿也夹着。
玲珑像哄孩子似的,说:“小姐,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要乖乖配合对不对?吴先生是女人,又是七爷请来帮你的,咱们不能辜负七爷一片好心,是不是?”
沈葭站在一旁,心说这怎么还扯上舅舅了?
不过这么说,好像也没太大毛病,吴不平的确是舅舅介绍来的。
吴不平温和地笑笑,为了避免吓到沈茹,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女子装束,只不过头发还是扎成男子发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无妨,大小姐若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待会儿再继续。”
沈茹不安地抬起眼,看着吴不平,竟然放下了手。
昏黄的烛光下,她毫无遮挡的身体暴露在三人视线里,这是一具苍白、瘦弱、又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胳膊和双腿瘦得跟麻杆儿似的,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几乎没什么肉。
距离沈葭在大街上救下她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身上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只剩下隐约的淤青,还有那些消不掉的浅浅疤痕,每一处伤痕,都记载着那个男人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
吴不平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手持烛台,凑过去细看,一边吩咐:“王妃,麻烦你记录一下,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沈葭答应了声,走去书案前,摊开宣纸,饱蘸浓墨。
一番检查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完,当吴不平说出“可以了”后,守在一旁的玲珑立刻抖着寝衣走过去,将沈茹裹起来。
沈葭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拿起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细看,上面差不多被写满了,狗爬字体挤挤挨挨。
吴不平放下烛台,走过来看了一眼,顿时皱眉:“王妃这字……还要再练练。”
“能看清就行了。”
沈葭吹了下纸上未干的墨迹,扭头问她:“你要我写这个做什么?不是要在明天大堂上念罢?”
吴不平反问:“不可以吗?”
沈葭蹙着眉,欲言又止:“我就是觉得,这上面写的伤……有的太私密了,有很多百姓会去旁听的,要是当众念出来……会不会不太好?”
吴不平冷冷一笑:“该觉得不好的是造成这些伤的人才对。”
沈葭一边觉得她说的对,一边又担心沈茹的名声,虽然她现在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但这些见不得人的伤一旦传出去,老百姓会说成什么样啊?
不过还好沈茹不用出堂,只要保护得好,不让那些难听话传进她耳朵里,应该也没事罢?
沈葭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吴不平说:“王妃,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与沈大小姐说。”
“啊?”
沈葭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了,房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说要单独谈吗?怎么玲珑也在里面,排挤她呢?
她气呼呼地在庭院石阶上坐下,辛夷立刻道:“王妃,快起来,刚刚下过雨,地上凉。”
沈葭只得站起身,辛夷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垫着,这才允许她坐下。
两人坐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身后吱吖一响,吴不平推门出来了,同行的还有沈茹。
沈茹巴巴地走到她跟前,眼神怯弱,因为长久没开口说话,口齿变得有些笨拙吃力:“妹……妹妹。”
沈葭赶紧起身,看着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沈茹小声道:“我……我想上堂作证。”
沈葭:“……”
沈葭的头皮都要炸开了,很想在这院中暴走几个来回,又怕吓到沈茹,只得强行按住内心的吃惊和抓狂,尽量柔和地问:“怎么突然想出堂作证啦?那不好玩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成了,别的事有吴先生替你去办。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她很厉害的,我娘当年争家产,官司就是她帮忙打的,她是天下第一,逢辩必赢,定能打赢你的官司,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沈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被拒绝,急得结巴起来:“我……我知道,我……我不是……”
她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沈葭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还是吴不平打断道:“王妃,你姐姐知道出堂作证意味着什么,不信你听我问她。”
吴不平转向沈茹,口吻严肃地问道:“大小姐,你知道会有许多百姓来旁听吗?”
沈茹点点头。
吴不平又问:“你知道主审官是个迂腐的道学老头,满肚子三纲五常,不仅不会对你抱有同情,反而会二次羞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