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片刻,皇帝沉默了。他摩挲着圈椅上的锦缎,对萧蔚说道,“再留一年吧…继续留在朕的身边效力。权臣拉拢,内阁教唆,得靠你自己端身正行了。”
萧蔚肃然拜谢,“多谢陛下。”
忽然想到什么,皇帝端详他的脸色,直呼其名,“萧蔚。”
萧蔚拱手,“臣在。”
皇帝低声道,“你知道,前朝有一名诈降的忠臣,薛何如吗?他与妻子以衣带相系,缢死牢中,朕也为之惋惜。后来才知,他阖家上下,上至太君,下至丫鬟,就连旁支,上百余口人,得到家主自尽的消息后,也全数自缢,百道白绫挂满梁间,有旧国丧殡之势,举目望去,如雪崩垂塌。彼时朕心想,忠贞之臣若此,饶是新君,也该以厚礼葬之。不曾想,再见到他们的尸骨时,生肉被剔,白骨成器……他们被烹了。朕知道,朕一直知道。”
不待萧蔚回答,他继续说道,“很晚了,你好像很着急回家,看清脚下的路。”他明白萧蔚能听懂弦外之音,挥手让他退下了。
从御书房走远几步,萧蔚便不动了,扶着树垂首,捂住心口疾喘着气。平复了不知多久,有脚步声接近,他才敛起神色转头看去。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公公,撑着伞,走到他身边,“风雪骤然,陛下担忧大人的身体,特派老奴送一程。”
萧蔚颔首,哑声道,“多谢公公。”
公公为他打起伞,一直送至宫门口,才道,“陛下让老奴传话,明年此时,真相大白,大人必会欣然接受擢升。也许,尚用不了半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结果如何,大人既已娶了余尚书的千金,便不要辜负。”
陛下许是以为他娶她,单纯是为了发泄和复仇吧。萧蔚无心解释,但想到此,他倒是猛地反应过来前几日想与她圆房的事。倘若真与她结合,真相生变,她会否后悔,会否怨他辜负?
余娴缠绵病榻,每日都在踏踏实实地睡觉,清晨时良阿嬷倒是会请大夫来针灸,扎完后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很多,有太阳的日子,春溪便会将被褥小榻都搬到廊下,引她一边烤火一边透气。但萧蔚回来时,她一般都睡沉了,两人分明一个被窝,几日下来竟一面都不曾见过。
说来也奇怪,那天出去时还在冷战,回来后就睡一个被窝,起初春溪还以为是姑爷趁着小姐病重,私自逾距,后来余娴醒了,她生怕小姐输这口气,还偷偷打过小报告,只见余娴红着脸说,“留在身边欺负,比看不见他耍花招要放心得多。再说了,两人一个屋檐下,还能一辈子不理吗?”哎,春溪知道,认输当狗是姑爷的本事,天真上当是小姐的乐趣,而看不懂爱情是自己的宿命,一切白操心了。
临着要回余家过年祭祖的日子,余娴好多了,前一晚终于和萧蔚见上了面。
彼时萧蔚正如往常一般,唯恐吵到余娴睡觉,在卧房外的浴间梳洗完,穿着亵衣,只披着一件灰白色的斗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也不点灯,摸着黑便能直通屏风处,褪下大氅,然后慢慢挪到床边,抱着余娴睡觉。这回稍一揽腰,余娴的手脚就都缠上来,圈住了他的脊背和劲腰。觉察不对劲,他低头仔细看,借着外间灯火,看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望着他,一愣,半晌才找回语言:“…被我吵醒的?”
余娴摇头,“从你进门,我就在瞧你什么时候会发现我醒着。结果听你窸窸窣窣,直到上床也没发现。”
萧蔚失笑,顺着摸她的腿,“所以就找暖炉来了?”
好光滑…他的喉结上下一动,瞬间抬头。
两人都感觉到了异状。同时想起冰嬉那日,说考虑圆房的事。
余娴心跳如鼓,不知怎么开口点出来,因为她隐约记得生病时自己抱着他亲,直白地让他圆,那档子恐怖的事情。现下回忆起来总有点害羞,也不好直接说“考虑完了我愿意”,更不好说“碧水玉确实很有意思”,嗯……反正他都有感觉了,就默默等着吧。待会半推半就,然后反扑而上!
萧蔚却在反思冰嬉那日用了碧水玉,是否也促成了她生病,此时她大病初愈,恐怕受不住。而且……萧蔚回想起皇帝的话,捧起余娴的脸颊,认真问她,“你知道……圆房是什么吧?”
“…啊?”等了半晌等来这样一句话,余娴莫名,心道都被在马车上这样那样过了,还能不晓得圆房是什么吗?!
萧蔚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圆房就意味着,你可能会怀孕么?你愿意与我珍视当下,不计较我的身份,我们能彼此坦诚,我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但是若在真相大白前,让你怀了我的骨肉…我怕你后悔。”
“呃…”这一点余娴确实忽略了,苦思冥想,大概了解到他怕她后悔的原因是,万一有变数,届时孩子无辜,对她来说更不公平。但是余娴铁了心没觉得他俩有仇,她后悔什么呢?遂即想说服他,“你就不能相信我们之间无仇无怨么?你看我阿爹这人,他连地上捡了一方手帕都要找到失主…”
萧蔚沉默凝视着她,无声的回答。
余娴也沉默,再劝是有点强人所难,而且有些显得她很心急似的。想了片刻,余娴用尽毕生所学理解了一番,嗫嚅着对他道,“你不可以…不发在里面吗?”
萧蔚失笑,跟她解释,“我可以,但是,也会有很小很小的可能的。”
“哦,那睡觉吧萧公子,明天还要回余府呢。”余娴裹起被子气呼呼转身。
“萧公子?”萧蔚挑眉,见她不稀得搭理自己了,犹豫着重新抱住她,“余姑娘,你生气了?”
他尚未消解,余娴被抵得双腿发软,感觉有一股暖意流出,咬牙心道:可恶!分明是他提的圆房,现在又来后悔!那你当时冲动个什么劲啊!撩完又跟她讲理智!恨自己当了大半辈子矜持淑女,到底要怎么暗示他不用怕,直接上啊!
第51章 放不下
退一步越想越气, 余娴又转过身看向他,因着这番动作,腰间揽抱的束缚被挣松了些, 见萧蔚这双狐狸眼仍以深情之势惑人,她更气了,随着他声涩撩拨,“余姑娘若是体会到了妙处…馋这事,在下可以用别的法子为你寻欢……啊!”连人带被将他掀下床,力气不够便手脚并用。
谁?谁馋谁?真不要脸啊!
床边脚踏把手肘弯一硌, 肘骨滑至地上,隔着地毯发出闷响, 她推搡他落地的痛楚,并不及此刻肘腕发麻难顶, 萧蔚捂着手肘, 茫然地望向余娴,试图合理化余娴忽然发怒的原因,“…新乐子?”
还敢撩拨?余娴红着脸窘迫不已, 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 赤足踩上热烘烘的地板,伸手“扶”起萧蔚, 在他无措的眼神中一路将其推搡至门口, 一句话也不说, 直至关上门。
萧蔚碰了碰鼻尖,有点碰一鼻子灰的意思, 巧舌如簧, 面对余娴也没用。他垂首思考,余娴为何生气, 门再度一开,他挑眉抬眸。
“锦鲤被还我!”余娴抢过他裹着的被子,小小一团抱着险要将她淹没的八斤大被,无空带门,理所应当地吩咐他,“把门关上!”
萧蔚乖顺地替她关好门。
烧得再旺的火,踏入冰天雪地的这一刻也灭了。他回忆着方才两人的对话和余娴的神色,明明她羞怯娇颜愿意与他圆房的样子,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不对劲的呢?不想留下他的骨血,他尊重她的意愿,她反倒生气了?说明她并不介意这个么?可不介意这事,和生气有什么关联呢?稍微思忖片刻,他恍然大悟,余娴气的是,她相信她爹,所以不介意,可他如此介意,另一个角度也就反映出,他极度不愿相信余宏光。
这是惯来横亘在俩人间的敏感话题,饶是说开了,珍惜当下,也只能恪守陈规,不可越雷池,一旦彼此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被抬上来。他想通了首尾,收回了敲门的手,转身离去。
连夜去书房赶制一套哄磨大法出来。最好明日就把她哄好,以免她每夜都气得睡不着。
余娴探着脑袋看门口人影,他约莫站了一刻钟,就偏头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她回到床榻,裹紧大被,合眸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握拳锤在掌心,对着帐顶嗔怪,“还以为多喜欢我呢,也才站一刻钟么?”语罢,又忍不住低声说道,“你那么聪明,最好今晚就领悟到我为何生气,然后想出个能与我畅通无阻圆房的法子来,跪下念个三千字的《悔改书》,最后还要同我讲清楚,究竟是谁馋谁!谁先提圆房的!”
方才不曾察觉,只觉得小腹频频有脉脉暖意流淌,如今空下来,余娴才察看了一番,恍然明白,是前段时间生病,小日子不准,旋即唤了春溪来。
春溪一看,好么,姑爷又去睡书房了,小姐又气鼓鼓冷着脸说还是眼不见为净。听及此,遂忍不住在心底作了一首小诗《吃饱撑》:别来寂夜好事成,谁料冬风多恼人。夜半分居饮爱恨,不如春溪吃饱撑。
啧,好诗啊好诗。另附上题记和落款:没有人能参透爱情。——春溪。
次日是除夕,天不亮便要赶回余府,同去祭祖,余娴收拾完,便由春溪一道陪着歇息下了,睡得深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春溪傻笑着念了一首小诗,字句听不清,唯有顿句后四字:“我的鸡腿…!”格外醒耳。余娴习惯了,反倒睡得安心。
因寒衣节时突生变故,不曾按照步骤在家中好生祭祖,今次过大年,余宏光打算携阖家上下前往枭山升鼓庄,也就是余家的祖宅,清扫故居,上坟祭祖。枭山原是余家的,山险封道,唯有余家人有通天道去往升鼓庄,因为太麻烦,路途又远,饶是余娴也没怎么去过几回,她只晓得此处有数名目不识丁的聋哑守居伯伯,还有些只熟清道路机关,别的一概不知的愚者,长年累月地守着宝地。山中遍地黄金坟与矿穴,若传出去盗墓者和猎矿贼都会觊觎这些宝藏,可技艺再高超,是山也进不来,消息也出不去。
没人知道这里有多奢豪。
她幼时来此,阿爹就曾叮嘱过她,不要失足落进去了,里面深得很,险得很。
余娴年前盘算中的日子便是这天。
天灰青色时出发,并不驱车,怕赶不上,皆由专人带着,驾马而行。萧蔚策马携余娴,用大氅裹着她,月事中本就怕冷,余娴又体寒,动辄冰凉,若再张口言谈,吃进风雪,恐怕还要再烧一场,因此两人一路无话,余娴把头埋在他胸口取暖,时不时探出来看看。
兄长们曾为了不去学堂,犯事时溜得快,苦练过策马。大哥英姿勃发,也就跑马时瞧着不像个混账。二哥再也不能骑马,由专人带着,许是想到年后要被放逐至边疆,他心已死,呆滞若鸡。
余娴想起之前小厮通报,自打阿爹和二哥断绝关系,二哥虽心死,却反而不寻死了,阿娘醒后去他的院子外远远看过几回,听嬷嬷说每日只会吃饭睡觉,也算安心了。两人一直不曾说过话,唯有阿爹传唤他至书房,告知他戍边一事那天,阿娘也在,远远对上视线,二哥滔天的恨意就漫了出来,问这是否为阿娘的主意?被阿爹掌掴,阿娘才说了一句,“是我的主意。你若不甘,活着闯出些名头回来,向陛下请旨,以毒妇之名让你爹驱我下堂。”
二哥却并不受激,依旧蔫蔫的。颇有一种但凡没人照看,他立即去世的脱俗感。余娴不再看他,平移视线,落在爹娘身上。
从前她就注意过,每逢阿爹策马时,阿娘并不依偎,总是频频指点,一会怨他骑得太慢,一会又怨他打马太轻,阿爹就会笑着安抚她莫急,她便更急,骂他根本不会骑马,一点都不豪爽。如今两人又是这般,余娴静静观赏一会,眼角就有些红润。
抵达枭山时已是申时三刻,要从通天道攀梯上去须两个时辰,但有铁索机关,攀梯边一程一程的愚者将人拖上来,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余娴幼时不关注这些,如今带着目的而来,忽然意识到,以前的余家究竟有多穷奢极欲,仿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世朝中。
而今的升鼓庄却犹如一座死城,庄外山林茂盛,划出一片长地作墓地,墓碑多了,看得人仿佛为死亡这件事麻木。庄内雕梁画栋的“宫殿御园”犹在,随意拿起一根簪子敲一敲墙壁,都有金粉洒下,若是凿一凿,一块金一块玉,拿出去也能用许久。这是大哥和二哥都干过的事。
守庄伯伯和愚者都很老了,恐怕再活不到几年,祖上没了,也教不出这样一生只作一件事的人,届时无人守山,盗贼就会多起来。大哥说担心祖上钱财都被搬凿而空,不如趁现在多弄些回去慢慢用,不然这样的东西陛下也会觊觎,收入国库。被阿爹扇了几个巴掌,问他是不是也想去戍边,才不敢说话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许阿爹早就想将此处献给陛下吧。只是迁坟不易,阿爹也在想法子。
余娴的视线落到萧蔚的脸上,他从进入山中,脸色就一直不好,也不像晨起时那样笑着关切她了。她想起花家传来的秘书中,薛晏自述,曾被掳至荒山,高官摆秘宴,以身作靶,嬉射。
她低声问道,“你起初娶我,也有为了能进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吗?”
萧蔚垂眸,轻颔首。她便知道,今日萧蔚和她盘算的,是一件事。
今天之前,她还可以想着直接问阿爹阿娘,玉匣到底何物,可如今“余宏光将其掳至荒山”的荒山有了实处,余娴握紧拳,怎么会不纠结呢?良阿嬷让她不要害怕,拿出探寻的勇气来,说明事至中旬,良阿嬷也知道,真的有这样一件事发生过。她敢问吗?她能问吗?她当然至死也信阿爹,可她想不到到底是怎样的内情,才能美化这件事,使其翻天覆地?
尚在纠结中,阿爹已拿出洒具,开始安排几人清扫起来,转头再看,萧蔚早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跟来了。阿爹分给她一个簸箕,“你就捡一捡树叶吧,扫地的话灰尘太大,擦灰又恐你手指沾染湿尘,摩挲时划破指尖,嗯……剪枝倒是不会染尘,但阿爹不想让你意外剪着了手。所以,捡一捡廊子里的树叶,也不用蹲下污了衣摆,找些触目所及的地方捡一捡就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概因她确实从小到大祭祖清扫时,都没被分配过什么真家伙,“阿爹,我可以跟萧蔚去割院子里的杂草。”
“划伤了怎么办?!仆人没来,这么大的庄子也不可能真靠我们几个人打扫完,都是把门前收拾收拾走完清扫的步骤罢了!”余宏光大惊,摆手说不行,但想着她可能就想黏着萧蔚,便道,“不如你在旁边看他割吧,给他递一递帕子擦汗。这递帕子擦汗啊,很有讲究的,既可以帮劳作者解疲乏,又能为劳作者鼓劲,是很关键的活儿。”
“……”还当她三岁小孩儿哄呢,小时候都听过这忽悠术了。但余娴还有些问题想问萧蔚,遂答应了,与萧蔚一同去门口。
待左右无人时,萧蔚忽然问她,“你们寻常祭祖完,约莫是几时下山?”
“快的话傍晚就走,慢的话,余府的管家会安排人赶来清扫房间,把团圆饭一应留在庄内用过,明早才回去。”余娴猜到他跟自己想一块去了,便戳破他,“你想去坟墓?还是去矿洞?…那日我们猜测,高官被邀赴烹尸宴,也许才是玉匣真正能拿捏他们的手段,后来我也想过,这样的宴会到底会在什么隐秘处,隐约觉得可能会在这里,便早早盘算着趁今日去探。所以你和我想的一样——你知道饶是肉烹散腐化,白骨总没办法搬出这座浩山!你也要去找宴地遗址?”
萧蔚一瞬滞涩,下一刻热血逆流,猩红的眸凝视她,沉声问,“你连祭祖都不曾做过重活,却打算深更半夜自己去那种地方?…你不是信你阿爹吗?何必想着独身犯险?你不是我,我执着于过去,非要眼见为实,非要探寻!可你是他女儿,你问他不就好了?!他说的你都会信!你知道真相后便无须再为我的执拗犯不必要之险,为何非要……!”
“非要像你一样自己探寻真相?非要眼见为实?!”余娴打断他的话,理所当然道,“因为你不信我,不信我阿爹!我就是要亲自找出来把真相打在你脸上!我就是要让你心服口服!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你问为何?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我阿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当然是因为、因为我喜、喜欢你,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她越说越小声,最后依旧固执道,“你曾经的执拗,只是耽于过去寻找真相!如今的执拗,不也有为了你我?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你想与我长相厮守,所以自己去寻,不想让我去寻!你怕我死了,你就算知道真相,也翻不过心里那座山!不然你知道我要犯险,干嘛这么激动?”
风雪卷山,枯叶如蝶。山还如当初的山,高官嬉射,他苦寻出口,却怎么都跑不出山头。二十年执着于往事,他想解开真相,替父母报仇,他想走出这片梦魇之山。无论是彼时嬉射,还是这二十载,他都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快忘记,这座山只是山,而困住他的根本就不是山本身。
但如今萧蔚愣住了。他知道,饶是嬉射距今二十载,饶是未来真相大白,自己也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座山了。
他根本,走不出余娴。
走不出余娴为他设下的这座心山。
他放不下余娴。
他扶额长叹一声,缓缓将她揽入怀中,哽咽道,“…对,因为我,真的心悦你。从初次见面,你拿着芍药撩水濯玩,我想,我就被那双红酥手,深深吸引了。”
第52章 风,起
胸膛窃听心鼓声, 一声哽咽,一声痴嗔。动情与否,是真是假, 将他的喜怒哀乐随时挂于心尖的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枭山虽浩荡雄伟,但地势险要,也许艰险了些,换个角度想,反倒是好事,证明能去的地方变少, 搜查范围缩小,能聚众摆宴的地方就更少, 证明无须巡查队来,他俩人就能搜查得精准。
只是原本萧蔚或是余娴一人偷偷去的话, 不算招摇, 原本都寄希望于留下的人能打掩护,没想到两人想到一块,都要去。那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连在外多时, 就成了首要解决的问题。
“要拖延至留宿于此倒是简单, 但我阿娘只要与我同一个屋檐下,夜半时必会来我房中探望, 为我掖被, 有时来回三番, 糊弄不过去的。”余娴想到了话本里的龌龊法子,低眉脸红道, “不如……装作办那种事, 阿娘听见了,也就不来打扰了。”
“…你平日到底看些什么话本?有机会与我一同看看。”萧蔚被她的想法震撼住, 顿时面红耳赤,“饶是假的,让你阿娘觉得你我这般不守规矩,非要选在祭祖之日故居处行事…不太好吧?”
余娴羞臊难当,把头埋在他胸膛,闷声问,“那你说怎么办?跌打扭伤,我阿娘就会接骨揉淤,装病喊痛,只会让阿娘夜半来得更勤快。其实我阿娘对我爹祖上无甚好感,常与我说祖上无德,且她是通情达理之人,年轻人情至深处,难以自持,兴许阿娘并不会觉得这等事忤逆呢?”
萧蔚虽不是死板的人,但还是觉得不行。这样不仅会让她爹娘觉得她如今有酷似两位兄长的顽劣,对余娴生出怨气,而且也会对他这个女婿诟病几多,更多的可能会以为余娴是被迫,而他当真连祭祖的场合也不顾,强行入她。遂红着脸摇头,失笑道,“不行。我再想一想别的办法。”
清扫的流程规划在半个时辰内。余娴坐在石凳上,撑着下颌看萧蔚清除杂草,有时候真想给他擦汗来着,可他一直气定神闲,也没出汗啊这个。不到半时辰,院内大半杂草都被他割除完,连带着树叶也捡干净了,收在篓子里。
回去后发现阿娘也坐着没动,板着脸,好像还在为阿爹骑马骑得不好的事情不高兴,阿爹在她旁边擦灰,擦得桌子都反光了,也不肯换个地方,只为哄阿娘开心,“下次祭祖绝不来这破地方了,山高路远的还非要骑马才能赶到山脚!我发誓,未来两年,我再来我就是蠢猪!小桉,你也发誓,你再随我来,我就是蠢猪。不管谁来,我都是蠢猪。”
阿娘欲言又止,乜了阿爹一眼,见他露齿笑眯眯地,哼声转头,“你本来也不聪明!我都说过多少次了,骑马带人不是这样带的!二十年前我就教你,带的人要坐在骑马人的后边!这样既不会遮挡视线,也不会揪扯缰绳,马才跑得快!二十年后你怎么还是带我坐前边?!你有那个技术么?这样根本跑不快!”
阿爹反复赔罪,见她越想越气,便指东说西,“你看这缭绕山尖的冰云,仿若眼前指间,多好看啊,就是有些冷。咱们留宿庄内吧!在院子里燃起篝火,吃团圆饭,守完岁,明日再回家。”
不知为何,阿娘沉吟了会,不恼了,轻声对阿爹说,“难得来一次,便烧得旺一些吧,山中太冷了。”一顿,她挑眉问,“你不怕了?”四处坟墓森碑,阿爹的胆子很小。
阿爹伸了个懒腰,用力拍拍胸膛,“反正我吃软饭的名号打出去多时了,每次来都有你在嘛!再说了,细想一番,也是自家祖上的鬼魂,甭管活着的时候一批人对我有仇有怨,还是另一批人于我有恩有德,双方打架,两相克化!其实无甚好怕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命硬!”
二哥在屋内洒水,大哥扫湿尘,爹娘的心腹在几道门前分散忙活。半个时辰内,圆满清扫完成。如阿爹所言,这只是走了个过场,清扫完了整个山庄其中的一道门面和一进院罢了。且还是最小的那道。
祖坟在庄外幽静深处,山阴面,湿木丛生,积雪丰厚,哪怕是满山香烛辉煌时,也不会起火势。险恶之山唯一的坦途,便是这片墓地。
山中坟墓众多,无数黄金坟以黄金造碑,黄金屑垒丘,皆为无字之碑,根本不晓得谁是谁。可这片供奉祖先的墓地,反而从主墓开始,蔓延数里,都是简洁无奢,并不见珍贵之物。
阿爹拿起洒具,躬身扫尘,这回就连阿娘也不偷懒,拿起小铲子认真清理碑上的黑苔,转脸同大哥和二哥说,“去铲雪吧。”二哥并不想听她命令,被大哥拉着去,一边劝一边说笑,如是给了个台阶,才动身。阿爹听见了,低声叱责他俩,“在此处拉扯喧哗成何体统!”
阿爹不是很在意规矩的人,但每逢来此处扫雪,他必庄严肃穆,虔诚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