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上次回来是寒冬,这次是暖春时节,到处郁郁葱葱,繁花盛开,地里的小麦冒出头,一片绒绿,看向他们的村民,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一向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通红。
可是,当他来到张牛儿的家,刚走近村头的那颗榆树下,看到眼前垮塌废掉的屋子,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老张心里已经有了预料,不过他依然不敢相信,奔到临近地里,问一个正在拔草的村民:“张养儿一家呢?”
那人迷茫了好一阵,方答道:“张羊儿前年冬天没熬过去,死了。家里的妇人带着儿女,一并投了浑河,砸开了冰窟窿,娘几个一起跳了下去。”
老张望向缓缓流淌的河水,这条河流了很多年,下大雨时,会涨大水,不过不算严重,只有特别大的暴雨时才会危险。
当年,就是下了大暴雨,山石垮塌,村里的屋子被淹埋,庄稼颗粒无收。
县城的城门紧闭,无人管他们的死活,老张带着秦婶庆川逃荒,到了明州。
这条河,再吞没了老张年少仅存伙伴的家人。
老张心痛如绞。蹲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程子安看着这一切,默默走上前,重重按了按老张的肩膀,他也不劝,在一旁陪伴着他。
看到老张哭,地里的那人手足无措,惊恐不安望着他们。
程子安他认识,上次来过的县令老爷,他当时一言不发,看上去气势十足,没人敢同他对视。
老张哭过一阵,心头痛快了些,与程子安低声说了句,跑去一旁的沟渠里洗手脸。
程子安朝地里的村民招招手,他战战兢兢上前,腿一软就要下跪。
“起来!”程子安沉声一喝。
村民身子蓦地一下拔起,紧张得都快晕倒。
程子安问道:“你可吃过芋头?”
村民呃了声,没想到程子安问他这个问题,赶紧答道:“回县令老爷,芋头有毒,弄到手上会痒,肿。草民在饿的时候,不得已吃过一两次,”
程子安点头,道:“芋头可好吃?”
村民听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老实回答:“软和,比杂粮要好吃些。”
程子安唔了声,道:“你看到那边的河滩没有?”
村民随着程子安的指点看去,河滩边湿润,长了好些芋头,浓绿的叶子,随风摆荡。
程子安道:“你去唤一声村子里的人来,每家每户都来。”
村民虽不知程子安的用意,还是很快将村里的百姓召集齐了。
老张洗漱完,借了把锄头,寻到一窝长得茂盛的芋头,小心挖了起来。
芋头底下除了一颗大的母芋,还长了好几颗小芋头。
他站在最前面,指着地上的芋头,道:“芋头方便,在火堆里烧熟烧软就能吃了。芋头梗能煮了喂牲畜,平时注意些,汁水不沾在手上就可以了。这可是好东西,你们去寻长得茂盛的挖起来,大的芋头切成块,与种别的庄稼那样,拌草木灰后,栽种在湿润的空地里,沼泽边,房前屋后肥沃的地方都能种。要是雨水多,地里的粮食收成不好,有芋头,也可以拿来填一填肚皮。沼泽边多种些,天再干旱,沼泽边的地总归有些湿,能有些收成。”
大家听了,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芋头都是地里野生,没人家会特意栽种。去挖一些种在无法种庄稼的地里,没收成,也没损失。有收成的话,那就是意外所得。
大家纷纷应了,转头回去忙碌。
程子安在榆树下的石头上坐了,对老张道:“我们中午就烤芋头吃。”
老张忙应了,去临近的百姓家里要了些柴火点了,芋头也不洗,直接埋进了火堆里。
村里三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远远在一旁看热闹。
程子安笑了下,招呼他们过来。
稚童们小心翼翼上前,离得还有几步就站住了,呆呆看着他们。
程子安打量着他们瘦不拉几枯黄的面孔,黑乎乎的手掌,道:“上次我来村子里,让你们要洗干净手,你们怎地都忘了?”
几人吓得不轻,忙将手往身后藏。
程子安沉下脸,厉声道:“去将手洗干净,洗干净回来,我要查看!”
几人飞快转身,跑去洗手了。没一阵,他们三人再跑了回来,害怕地伸手,让程子安检查。
程子安看着他们勉强算洗干净了的手,道:“唔,还算不错,指甲长了些,回去要记得剪掉。”
几人嗫嚅着应是,程子安道:“火堆里埋着芋头,你们等一阵,等熟了就可以吃。”
几人看着火堆,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
程子安叹气,整个羊角村,就剩下这三个男童。女童一个不见,不知是生下来就溺死了,还是其他。
在穷困上加上病痛,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百姓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与观念,一时难以扭转,和颜悦色无用,程子安只能借由官身,强行下令。
火堆里的芋头,渐渐散发出阵阵香气,老张试了试,道:“少爷,芋头熟了。”
程子安点头,问几个眼巴巴望着芋头的小童:“你们可还记得,用饭之前先要作甚?”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装着胆子答道:“要先洗手。”
程子安微笑赞道:“答对了。你们先去洗手,芋头还烫,洗完手凉了,正好可以吃。”
几人这下开心起来,再次跑去洗了手,兴奋地跑了回来。
程子安折了两只柳树枝当做筷子,仔细将外面的芋头皮挑掉,用树枝叉起芋头,递给了身前的小童:“吃慢点,小心烫。”
老张也与程子安那样,挑掉芋头皮,给余下的两个小童一人一只。
芋头香糯,就算不加任何佐料,吃起来都美味无比。
三个小童吹着气,飞快将芋头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连树枝上沾着的一些,都抿了许久。
程子安尝了只最小的,老张也几乎没吃,将剩下的芋头,全部分给了他们三人。
平时没什么食物,这几个烤芋头,估计是他们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饭。
老张垂着头,眼泪啪嗒掉到了地上。
以前他就想过,要是程子安能来富县,这里的百姓就有了救。
程子安终于来了,虽晚了一步,他的伙伴没能活下来。
余下的乡亲们,他们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116一百一十六章
◎无◎
地里的麦苗一天天成长, 程子安再将富县跑了个遍,督促他们的卫生同时,安排栽种芋头。
随着暮春结束, 初夏到来时, 芋头冒出了嫩绿的叶片,程子安看了之后, 放下了一半的心。
另外一半, 则要看天。
就算小麦成熟, 哪怕要收割了,连续下几天的雨,辛辛苦苦一场,打了水漂。
这时,程子安没收到京城的回应, 但他收到了府城谢知府送来的文书,召他进府城。
程子安本来打算,趁着这段闲暇时光,修一下沟渠。
不过, 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种地就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再出力气修沟渠, 估计当场就得猝死一大片。
反正闲着也闲着,早晚得会会顶头上峰,程子安留程箴在县衙代为看着, 他出发前去了府城。
老张驾着骡车, 不紧不慢去走着, 程子安如往常那样坐在车驾前, 一路看着田间地头的景色。
出了富县, 虽然离府城越来越近,半点不见富裕,反倒比富县还死气沉沉。
疯狂生长的野草间,长着黄不垃圾的麦苗。
程子安看得眼睛疼,忍不住骂道:“这些狗东西!”
在路上歇息了一晚,次日半晌午时分到了府城。府城的城门高耸,比富县还要坚固,不知是要抵御外敌,还是要防着穷人。
程子安的骡车到了城门前,城门守卒见老张穿着布衫,上前拦住了,趾高气扬道:“来者何人,去往何处,路引呢?”
老张递上了文书,守卒漫不经心接过去看了,他先是不敢相信,定睛再一看,上下将老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拿着文书奔到了领头的守卒前:“头,你瞧这个。”
领头的接过去一看,嗯了声,道:“这是富县来的县令,谢知府有召,你还不快放行!”
守卒朝着骡车努嘴,道:“头,你再仔细瞧瞧,他们来的是骡车!我怀疑,他们是故意假冒官身!”
领头顺眼看去,顿时也迟疑了起来。
哪有一县的县令,连匹马都没有,仆从寒酸,还坐骡车之理?
领头的拿着文书,朝骡车走来,道:“我去会会。”
老张见到守卒拿着文书,过去一阵嘀咕之后,两人朝他走来,莫名其妙地道:“敢问发生了何事?”
领头的上上下下,将老张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们的程县令呢,我要同程县令说说话。”
老张想了下,未多声张,走到车前道:“少爷,守城门的差爷要见你。”
程子安背靠车壁,双手抱臂,双腿随意搭在座椅上,唔了声。
车门拉开,领头的上下打量着程子安,见他懒洋洋,就那么淡淡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一颤。
领头的忙稳住神,问道:“除了文书,你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公函证物?”
天气炎热起来,官袍厚,程子安只穿了细布衣衫,闻言笑了下,道:“没有。”
领头的愣了下,道:“既然没有,照着规矩,那就要等一等,待前去府衙询问,核实之后,方能进城了。”
在这种时候,程子安只要给领头的与守卒几个大钱,就能进去了。
领头的与守卒估计背后有人,伸手惯了,雁过拔毛。就算程子安是真正的县令,他也不怵。
就是不知道,进府城要做点小买卖的百姓,要被他们收走多少的买路线。
不过程子安不搭理他,道:“哦,你去吧。我倒是对你们的规矩很好奇,要好好研究一下,云州府府城的大门,竟然比皇城还难进了。”
领头的心中一咯噔,直觉不妙,转过头去与守卒低声说了几句,然后装腔作势道:“你的身份,我们只会去核实。见礼斯斯文文,像是读书人的模样,并非歹人,且先放你进去。”
程子安不走了,笑道:“不不不,你还是去先核实吧,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