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面上带着笑,眼眸里却一片平静,问道:“是圣上的旨意,还是曾尚书?”
方寅愣了下,不解问道:“圣上与曾尚书,有何区别?”
看来,这些年来,方寅虽是出了仕,还是没多大的长进。
对着稍嫌愣头青,天真的方寅,程子安突然对派他来的人佩服得紧。
他们既是同乡,还是府学同窗,在明州府时就有来往。
程子安只要狠得下心,照样还拖欠赋税,方寅这趟差使就办砸了,回去交不了差。
淦!
程子安暗自骂了一通,好脾气地道:“没事,我就问一声。”
方寅哦了声,道:“曾尚书告知我,是圣上亲自下旨,让我前来查看云州府今年的粮食收成,顺道与云州府核账。”
每年各州府都要派差役带着账本进京,与户部对账,云州府每年都是亏空,多年累积下来,已经积欠了大额的赋税。
果真是圣上,他是防着程子安再交芋头,亏得他,能想到这个法子。
程子安烦得很,工匠是到了,花楼机只成功了一小半,现在又来了个讨债的。
方寅道:“账本我没带来,等明日再来府衙与你核对。”
程子安淡淡问道:“要是你收不回去呢?”
方寅瞪大了眼,劝他道:“我知道云州府定有难处,但无论如何,赋税粮食绝不该拖欠。粮食对大周有多重要,你比我懂得多,自不用我提。朝廷没了粮食赈济,拨付给各路兵,遭受灾害的百姓,如何能挺过去,大周的兵丁,如何能护住大周的太平?”
壶里的水沸腾了,程子安伸手提壶冲茶,笑笑没说话。
方寅盯着程子安的动作与神情,迟疑着道:“你不认同我的话?”
程子安冲好茶,递了一杯给他,反问道:“你觉着呢?”
方寅肯定地道:“你不同意。不过,我亦认为,自己的说法没错。”
程子安指着杯盏里的菊花茶,道:“吃茶吃茶,吃些菊花茶醒醒脑,驱赶疲惫。”
以前的方寅就执拗,那股执拗气,这时冲上了脑,接过茶,追问道:“你呢,究竟是何种看法?”
程子安见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方寅,你自从考中举人之后,在明州府,有了多少田产?”
方寅顿了下,答道:“都是阿爹在管,我没怎么过问,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亩田。”
程子安问道:“交税吗?”
方寅定定看着程子安,神色变幻不停,最后涨红了脸,反问道:“那你家呢?程家在清水村与外村的田地,比方家还要多,你家交税了吗?”
程子安坦然答道:“没交啊。按照朝廷的规定可以免除赋税,徭役,人丁税等等税收。不过,程氏田产赁出去,租子收得很少,比起他们自己的地,收了粮食要交的赋税,少近两成左右。收来的粮食,我们全家都不在,托付给了舅舅,一部分卖掉,钱用在了府城的善堂里,余下的粮食,在过年过节时,以赏赐的名头,全部派发了出去。你以前还在明州府时,程氏就这般做了,你应当听到过。”
在方寅还未考中举人时,方家困难得很,那时候程家就给了他家许多帮助,送布匹,逢年过节时,送上几斤米面,一条肉等等。
施恩不图谢,将恩情时刻挂在嘴边,就是挟恩图报,恩变成了仇。
方寅脸色由红,变成了苍白,垮塌着肩膀,道:“阿爹在村子里,也有做善事,布施。”
程子安点头,道:“方大叔心善,你当了官,方家日子好过了,他终是忘不了本。”
“忘不了本,忘不了本......”
方寅喃喃念着,眉心紧锁,满脸的难过:“那该如何办?如何办?”
一亩地能产出多少粮食,除去徭役人丁税粮税之后还剩几何,方寅本是穷苦出身,当然一清二楚。
当年方氏的穷,依然历历在目。村子里除了他家,其余的乡亲,照样过着紧巴巴,只能勉强糊口的日子。
一边是百姓真切的苦难,一边是家国天下,他身上肩负的差使。
方寅脑子里乱糟糟,晦暗着脸靠在椅子里,整个人都蔫头耷脑。
程子安叹了口气,道:“你累了,先歇一阵,等下我们去用饭。阿爹去了青州府,只阿娘在,不过阿娘在府学做事,她要回来得晚一些。对了。老师全家到了府学,你应当知道了吧?”
方寅打起精神,道:“我知道,这次前来,我打算抽空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知他何时得空,我要先递帖子去。”
程子安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到时候直接去就是,赶在中午用饭时去,老师也要吃饭,这个时候保管空。”
以前在府学读书时,程子安天天去闻山长院子蹭饭吃,方寅那时候羡慕不已,既羡慕他能拜闻山长为师,又羡慕他的厚脸皮。
读书的岁月,就算是苦,回忆起来还是带着无尽的怀念,方寅心中郁气散了不少,道:“辛寄年在与南召广南府的边军中,他上个月,给我写了封信。”
辛寄年应当恨死了他,居然写了信给一直讨厌他的方寅,程子安微笑问道:“辛寄年可还好?”
方寅道:“他在信中诉苦,说是广南府一年到头都热得很,蚊虫有半只手掌那样大,潮湿不堪,他刚进兵营,周身都长满了疙瘩,痒得很,又不敢抓。兵营的老兵警告过他们,说是抓烂了,肉会一点点烂掉,药石无医痛苦而死。他生生熬了过来,现在升做百夫长了。”
程子安道:“还真是厉害!”
方寅道:“我也这般觉着,实在想不出,以前的辛寄年,如何能吃得下这份苦。以前他欺负我过,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不过,辛氏早已没落,辛寄年也不再是以前的辛寄年,一切都过去了,我给他回了信,还给他捎了些跌打损伤,防虫蚁的香包送去。”
程子安笑道:“以后说不定辛寄年会有大出息,成为领兵一方的大将军。”
方寅回了句可不是,两人再谈了些以前上学的趣事,便回了驿馆歇息。
程子安看了眼离天黑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他再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去了驿馆。
韩直他们歇了一觉,陆陆续续起了身,程子安寒暄了两句,道:“韩管事,趁着天色早,我们前去府学纺织学堂,先看看花楼机。”
韩直点了两个工匠上了马车,跟在程子安的骡车后到了纺织学堂。
几人以前都没看到过花楼机,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花楼机,止不住啧啧惊叹。
程子安难得紧张,手心都冒出了细汗,问道:“韩管事,若是将花楼机全部拆开,你们比照着,可能做台一模一样的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147 一百四十七章
◎无◎
韩直与工匠们面面相觑, 惊喜交加、
惊的是,花楼机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制造复杂, 不输于造巨舟, 远比修皇宫大殿还要考验技艺。
喜的是,匠人们对于这样的织机, 谁不会手心发痒, 想要摸索着能造一台出来。
韩直难以置信问道:“听程知府的意思, 是要让我们拆开织机,比照着造一台出来?”
程子安点头,急切问道:“韩管事,你们可能造?”
韩直再次愣住了,道:“程知府, 下官不敢保证,下官是说,若是拆开之后,可能这一台就废了, 新的也做不出来,到时候, 下官恐承担不起啊!”
程子安道:“我知道。”
韩直悄然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几个工匠也不敢做声。
程子安:“你们尽管拆,人手不够,我会在云州府找木匠来帮你们。”
要是找木匠来帮忙, 哪怕学会了一星半点的手艺, 就够他们受用一辈子。
韩直更加震惊了, 急着道:“程知府三思, 花楼机的制作之法, 当密不外传,要是被人学了去,程知府恐遭人弹劾啊!”
别说三思,程子安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三百思三千思过。
上面皇家藏着许多书本,密不外传,底下民间的本事也密不外传,最后上下一起固步自封,造成的结果就是,僵化又落后。
技术绝对不能藏着掖着,工匠手艺,包括农,工,医,数理等等,皆要在学堂里形成一门专业学科,广泛传授。
韩直只说是担心程子安会被官员弹劾,没说民间的木匠不配学习,让他还是感到了一点安慰。
程子安道:“韩管事,你只管一心钻研,其余之事无需考虑。”
韩直双眼立刻放光,道:“得程知府这句话,下官就能放心了。现在天时还早,屋子里能看得清楚,容下官将其他人都叫来,一并琢磨商议。”
程子安微笑道:“韩管事自信安排就是,所需木料,用具,韩管事一一列出,我会悉数给韩管事准备好。”
韩直不再多言,唤了工匠走上前,开始研究起来。
工匠们都是熟手,在程子安眼里复杂的榫卯,各种支杆,与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程子安吩咐莫柱子去驿馆里传话,他则留下来看了一会。
韩直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其他工匠一并到来之后,大家议论得热火朝天,眼里完全没了程子安,他看得心满意足,施施然离去。
就凭着他们这股学习钻研的劲头,就是花楼机最后被毁掉,也值了!
天色渐暗,府学放了学,程子安与匆匆而来的闻山长迎面遇上,他不耐烦对见礼的程子安摆手,问道:“人来了?”
程子安上前接过了他手上的书本,笑道:“来了。”
闻山长松了口气,斜着他道:“来了,你就该放心了。以后少来烦我。”
程子安一本正经道:“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有麻烦,不顺心之事,还是会来。老师,要是你在我这里受了气,就冲你别的学生发吧,喏,方寅也来了。”
“方寅?”
闻山长要皱眉想一想,才记起他是谁,道:“府学那么多学生,哪能人人都能让我骂!”
程子安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真是狂,人家方寅现在是户部郎中,前来催讨云州府欠税,是云州府,我的债主!”
闻山长唔了声,嗤笑一声,道:“怪不得你要让我骂他,这是气不顺了,想要出口气呢。他穷苦人家出身,知道平民百姓的艰难,跑来云州府办差催讨赋税,简直丧了良心,一朝得势,迫不及待迫害起了自己人,做了伥鬼,你理他作甚,直接想法子,打断他的腿!”
程子安听得直翻白眼,道:“老头儿脾气越发暴躁了,人家是朝廷命官,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忒狠了!”
云州府的粮食收成,芋头加上小麦,就是不交粮税,根本不够百姓填饱肚皮。
不仅仅是云州府,全大周的州府皆一样如此。
闻山长对此一清二楚,他负着手走在前,哼了一声,声音软下来,头往后,斜着程子安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程子安耸耸肩,很是光棍地道:“我还没想到如何应对,反正有一点能保证,肯定不会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
闻山长听得神色复杂,佛主割肉喂鹰,舍身喂虎的事迹,无论是否佛门弟子皆熟悉。
程子安话里的“鹰”与“虎”,当然意有所指。
拿穷人活命的粮食,去供奉喂养一群吃得满脑肠肥的老鹰与猛虎,就是佛主,也不会仁慈到这般的地步。
两人上了骡车,闻山长望着窗外夜幕下的街巷,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问道:“你阿爹何时会回来?”
程子安道:“先前阿爹最后一封信,是说他去了青州府,算着路程,最迟在冬至前,也应当到了。”
闻山长沉默了下,道:“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