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倒是宠辱不惊,并没有因为再次为官而太欢喜,还趁着空闲教了三娘两首新曲。
三娘这般跳脱的性情,遇上心静无比的王维也变得沉静下来了,跟着练了许久的琴才归家。
过了年,三娘就从李俅信中听闻了发生在宁王府中的一件事。
说是王维在宁王府赴宴时写了首新诗。
这首诗还和早前钟绍京与她讲过的卖饼夫妻俩有关。
宁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过年宴客把那位卖饼人的妻子喊出来待客,还当着王维等文士的面询问那已经沦为王府姬妾的女子:“你想你那卖饼的丈夫吗?”那女子不敢说话。
在场不少人都觉得宁王有些过分,却也没人敢开口指责宁王的行为。
宁王哈哈大笑,让众人赋诗作乐。
场中一片寂静,王维最先要来纸笔写下四句诗:“莫以今时宠,宁忘旧日恩。看花满目泪,不共楚王言。”
这诗写的是息夫人的典故,说是楚王把息国国君的夫人给抢进宫,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孩子,但面对楚王的时候总是一语不发。楚王明知她国破家亡,却还是要问她“你为什么从不主动和我说话”。
宁王的行为和这位楚王何其相像!
他甚至没有给这个卖饼人的妻子像息夫人那样的尊荣,只是把她当成拿来取乐的玩物。
王维这诗一出,本来想写诗应付一下的人都不敢写了。
宁王读了这诗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竟是当场命人把那卖饼人的妻子送回家去与丈夫团聚了。
三娘细细读完李俅信中所写的内容,又把王维这首《息夫人》重读了两遍。
她本来有些茫然,觉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实在太少了。如今知晓王维凭一首诗让那对夫妻破镜重圆,她忽然又有了振作起来的劲头:就算只能改变一点点,那也是极有意义的。
也许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影响她们一辈子的事呢?
说不定将来某天连她们手中的笔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不知不觉便是几个冬去春来。
开元二十九年冬,宁王李宪病故,李隆基有感于当初宁王李宪让出太子之位,追封宁王李宪为“让皇帝”。
因为五王宅中同甘共苦过的最后一位兄弟都已离世,李隆基感觉自己越发衰老了。恰逢有官员声称挖出了宝物,李隆基以“天赐异宝”为由改元为“天宝”,图个新年号新气象。
第二年春天便是天宝元年。
这个春天三娘刚满十四岁,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
第65章
天宝元年正月, 大唐出了许多新鲜举措。
先是因为改元大赦天下,不管到底犯了什么罪行,一概放归家中与亲人团聚。那些被流放或罢官的贪官污吏, 也酌情起用或者追赠官衔。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显示圣人泽被天下的胸怀。
还有一些则是朝堂上的改变。
诸如天下各州改称各郡,刺史也随之改称太守,那些不中听的郡县名也一概改掉。
朝廷还在两京及各郡县设立了崇玄学, 光是两京就招收生员一百人,专门学习道家经典并设立对应的出仕通道。
道士们的春天来了,光是崇玄学就给他们提供了大量就业岗位。各方人士都活络起来,积极举荐自己认识的道士入朝, 一来可以让朝中多几个自己人, 二来可以散一波人情出去。
随着一道道政令传达开去,正月的长安比往年更为热闹。
这日曲江河畔游人如织, 除了外人不能进入皇家池苑以外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男男女女。
无他, 只因今日是本季度的《两京文选》的发售日期,每到这一天, 那常年往来于两京之间的书船云集也云集于曲江河畔。
不管是单纯想出来玩的, 还是想第一时间买到《两京文选》的,大多会选在这天出来逛一逛独属于天下藏书的特别“集市”。
说起《文选》,最有名的便是《昭明文选》,光凭着这本书便让昭明太子名垂青史、引得无数人追忆其风采。
如今每个季度刊出的《两京文选》,乃是朝廷掌握雕版印刷技术以后由东宫提出来的,说是大唐文风之盛实属古之未有, 期望能汇聚天下博学之士于崇文馆择选近期佳文刊行,以便后人能够窥见盛唐风采。
许是因为太子李瑛吹捧得足够卖力, 句句都搔到了李隆基的痒处,李隆基居然拨了不少人给东宫推行此事。
太子李瑛借《两京文选》聚拢了不少人才, 手头也有了不少事可忙,连发牢骚的闲工夫都少了,这几年来武惠妃也没逮着他什么错处,只能偶尔吹吹枕头风。
事实上连枕头风的用处也越来越小了。
众所周知,男人永远都喜欢年轻的,武惠妃儿子都二十出头了,自己也四十多岁了,再如何精心保养也抵不过岁月风霜一天天的侵染。
而李隆基本身就是以貌取人到极点的存在,当初他可以因为武惠妃更年轻更貌美而冷落太子生母赵丽妃,自然也会因为武惠妃年华老去而冷落她,改为宠幸更年轻貌美的新人。
正应了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更令武惠妃接受不了的是,李隆基居然和她儿媳寿王妃杨氏有了首尾,前年竟是命寿王妃杨氏出家为女道士,变相解除了她的王妃身份,兴许不知哪天就会把她接进后宫。
武惠妃发现这件事以后都无暇去针对太子李瑛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开元年间入宫后骤然让所有“旧人”失去宠爱的存在,所以她更担心有人会取代她在李隆基心目中的位置。
相比于朝堂上与后宫中这些风风雨雨,读书人们更在意今天能不能买到新鲜出炉的《两京文选》以及选购到心仪的书籍。
尤其是准备改选崇玄学的人,更是要采购《列子》《文子》等道家经典,准备看看换个赛道会不会更容易高中。
曲江池畔的皇家林苑中也十分热闹,今天群臣负责招待远道而来的东女国女王之子及其使臣。
东女国之所以叫“女国”,是因为她们有重女轻男的风俗,历来都以女子为王,且一般会同时选出大小二王,大王死、小王继,鲜少有篡位夺权的事情发生。
东女国远在蜀西,毗邻党项,来一趟着实不容易,所以李隆基命人隆重地招待她们,还封东女国女王赵曳夫为归昌王。
欢宴过后,东女国使者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想在曲江池畔走走,领略一下大唐风光。负责接待的官员自然不会阻止,还派人给他们引路,免得他们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回驿馆。
瞧见不远处的河岸边热闹非凡,东女国使者不由追问那是在做什么。
接待官员笑着回答:“这是往来于两京之间的书船,今儿恰好是《两京文选》刊出的日子,不少人都特意过来买回去看。”
东女国虽然和川蜀是邻居,但文教方面要落后许多。使者们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那一小撮人,闻言立即表示自己也想登上书船见识一下。
大唐还没有不允许书籍外流的规矩,各国想学习大唐文化都可以派交流生来大唐求学,整体气氛相当开放包容。
接待官员笑着带领使者前往书船。
正走着,忽听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众使者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一妙龄少女身着红如焰火的猎装骑马经过,身边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人。
分明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女,不少人却都是第一眼就瞧见了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孩儿。
冬日中的远山林木枯槁,只剩一树树梅花傲立于天地之间,而她也似那雪中红梅般亮眼。
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事实上若是细看的话,会发现她身边那几个少年男女相貌也不差。
东女国使者们本来就以女子为重,一场宴会下来没见到几个女子本来有些失望,瞧见刚才那行人远去以后不由追问起那是谁。
接待官员刚才也扫了一眼那群少年男女,闻言笑着解答道:“那是郭家三娘,我朝有名的小才女,从小便聪慧过人,这书船与《两京文选》都是她牵的头,她提出这些建议时还不足十岁。满十二岁以后,她被特许入国子监读书,年年都拿上等,本来试十帖过六帖便可,她每次都是十帖皆通,不知愧煞多少男儿。”
本来这郭家三娘初入国子监,很多博士都是不乐意教她的,后来发现她的存在能激励那些懒懒散散的生员,便把她留下了。
这接连三年的上等,又让国子监博士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关于能不能给她参加进士科考试的资格。
女子应试着实是前所未有的事。
可是据说当初当今圣上曾经金口玉言表示允许她应试,且也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得赴考,所以礼部和国子监讨论来讨论去,吵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是因为玉真公主的保荐才捏着鼻子把她添进今年春闱的名单里。
没办法,当今圣上那几个关系亲近的兄弟都没了,只剩下玉真公主一个同母妹妹最为亲厚。别人的面子他们可以不给,玉真公主总要给的。
比起玉真公主直接引荐到朝廷当官的道士们,这好歹只是给个科举名额。
众所周知,如今进士科考试的竞争是最激烈的,每年都会有将近两千人前来赴考,高中概率堪称是百里挑一。
所以吧,就让她去考吧。
考中了给个九品芝麻官,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接待官员自然不会说给使者听,只给使者讲起了他们这位小才女的种种事迹。
大唐读书人如今能这么方便地买到书,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位小才女的功劳,所以读书人们对她的观感都是极好的。
何况她有着骄阳一样热烈的性情。
比如刚才她们应当就是刚冬猎归来,后头还跟着几头骆驼帮他们驮猎物来着。
听了接待官员的介绍,东女国的使者们都十分叹服。
大唐不愧是大唐,连女子都这般出众。
另一边,三娘并不知道自己的路过引出了多少议论。
她从小便习惯了众人或探究或惊叹的目光,所以并不在意自己有多引人注目。
三娘回到家门口,喊人出来搬运骆驼背上的猎物。
这都是她们在猎场猎回来的。
知晓她二月初便要去应试,萧戡他们约她出城打猎放松放松,她想着上元节放假大家都要回来,便应邀去弄些猎物过节用。
骆驼从新昌公主府借来的,每头都精神矍铄,特别能驮。
底下的人打开门见到三娘满载而归,都欢喜不已地出来扛猎物进府。每次三娘子打猎归来,主人家能大口吃肉,他们也能大口喝汤,可不就叫他们喜笑颜开吗?
说起他们家这位小娘子,那可真是能文能武的神奇存在,不仅读书厉害,骑射功夫也不输于人。
据说小娘子才六岁大便能用弹弓把家里的雀鸟扫荡一空,习骑射以后准头也是极好的,连带她身边的侍女绕梁都是骑射好手,许多武夫都打不过她呢!
趁着仆从们搬猎物的当口,三娘笑眯眯地和萧戡、李俅他们道别:“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有些猎物不尽快料理就不好吃了。”
当初还是小豆丁的萧戡几人如今也是翩翩少年郎了,许是小时候延续下来的情谊会格外牢固,她们现在依然时不时会一起约出去玩。
只有李俨这个皇长孙时常要待在东宫读书以及给太子李瑛打下手,远不如李俅他们这么自由。
说话间,仆从已经把帮三娘驮猎物的那头骆驼搬空了。
三娘把骆驼和牵驼人一并还给萧戡,挥别陪自己出城散心的朋友们愉快地回府去。
等到三娘的身影消失在郭家府门内,萧戡和李俅对视一眼,都“呵”地朝对方冷笑一声,骑马到了常乐坊门口便一夹马腹、分道扬镳。他俩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要不是谁都不想让对方单独跟三娘出去玩儿,估摸着永远都不会凑一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