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赏南最近的实习摄影师将板凳搬得离赏南近了些,“瘦点了上镜好看,赏南老师别气馁。”
赏南看着监视器里的傅芜生,日落时分,金箔一样的夕阳,落在傅芜生线条锋利的侧脸,优越得仿佛天生为镜头而生。
看出赏南眼中的羡慕,实习生宽慰道:“赏南老师不要和傅老师比啦,有几个人能在镜头下赢过傅老师呢,尤其傅老师这几年年纪大了,拍起戏来越发稳当,赏南老师还是给自己定一个低一点的目标比较好。”
赏南:“……”不愧是张星火剧组里的人啊,都一样的不会说话。
孟冬吃住都在修车行,修车行是一座废弃的大仓库,之前仓库外面堆放的都是集装箱和一摞摞纸箱,被孟冬租下来后,那些东西全都被他卖给了废品站,现在这里摆的都是一辆辆废弃的车,以及在孟冬眼中是宝贝在别人眼里是垃圾的一堆破铜烂铁。
工作主要就是在仓库中,仓库的面积本就很大,用来工作绰绰有余,甚至停几辆大货车也是没问题的。
生活区域就在仓库后面,铝板搭建的简易房子,下起雨里噼里啪啦响得惊人。
孟冬在厨房里开火做饭,汤锅里的水滚开后,男人丢下去一把挂面,腾腾升起的热雾让镜头后面傅芜生的脸变得朦胧不清,他用筷子将挂面搅开,等面熟的几分钟,他动作熟练地煎鸡蛋,切葱花。
张星火连吃面的镜头都要拍下来,赏南静静地看着,仅仅只是看着,他就从孟冬身上感受到了一览无余的孤独感——翻滚的开水,天然气从管道里输送的声音,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都在细致又积极地描绘着男人的孤独。
同时,赏南也感受到了自己和傅芜生在业务上巨大的差距,中间简直隔着数条他无法跨越的鸿沟。
傅芜生的演技看不出丝毫的表演痕迹,他一进入拍戏状态,他就成为了孟冬。
像傅芜生这种级别的演员,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他演起孟冬来,洗菜切菜,煮面拖地…都没有任何的违和感,他都做得很自然,好像他平时就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
孟冬的面煮好了,他把面挑到了碗里,淋了几勺热面汤,撒上葱花,铺上鸡蛋,端着面在布套洗得发白的沙发上坐下。
他将面从筷子挑起来又放下,反复好几遍,让面条凉得能快点。
赏南光是看着监视器的画面,就觉得那面烫嘴。
孟冬将面条大口喂进嘴里,他吃得满头大汗,屋子里只有他吃面的声音,窗户外面最后一缕昏黄的光线在孟冬的侧脸留下一块光斑,从脸颊到下颌,慢慢移到了布满汗水的颈项,等面吃完,光斑消失,天也彻底黑了。
张星火喊了卡。
赏南看着傅芜生的助理跑过去又是递毛巾又是递水,久久回不过来神,这也太神了,时间卡得刚刚好,吃面的时间要配合着这丝光线最后消失的时间,还要配合着这个镜头的时间,但傅芜生愣是把握得不多一秒,也没少一秒。
在看着孟冬的时候,即使对方一句台词都没有,他都领略到了那种细细密密的孤独,甚至直接影响到了赏南对傅芜生本人的情绪。可镜头一切,傅芜生回到了他冷淡得不近人情的前辈角色,让赏南心底好不容易冒出来的怜悯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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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星火在和几个副导回看刚刚拍的镜头,场务在准备下一个要用到的场景。下一场戏是李岩一家三口的戏份——李岩的酒鬼爹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了张美媛要送走李岩,回到家对她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李岩出来护着,酒鬼爹的拳头全部都转移到了李岩身上,李岩再一次被打了个半死。
为了控制成本,李岩家内部结构看起来似乎是小区居民楼的一楼,和孟冬所住的铝板棚子完全不同,其实就紧紧相邻,但看里边看不出来。
傅芜生还坐在自家那破沙发上,他助理递了东西过去,很快,傅芜生的指间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深陷于沙发中。
一抬眼,看见赏南背着手在灶台边上转悠。
对上傅芜生幽深的视线时,赏南后背一凛,他清了清嗓子,慢慢踱步到傅芜生脚边的小板凳坐下,“傅老师之前不是说戒烟了?”
“是戒了。”傅芜生将烟移走,直接在水泥地上摁灭了。
他睁眼说瞎话,和他不熟的赏南也不好意思追问。
“马上放饭了。”傅芜生朝赏南身后看过去,一群人搬着好几个泡沫箱子放在地上。
赏南:“……”傅芜生看出来了,看出来他围着灶台转是饿了。
赏南分到了一份定制餐,工作人员仔细核对了名字,确认没搞错,因为整个剧组只有一个人是要吃减肥定制餐的,也就是赏南。
看见上面的标签后,赏南吃饭的**骤减,他揭开打包盒的盖子,里面只有一小团粗粮米,两根秋葵和几块水煮鸡胸肉加上一小把圣女果。
其他人都是正常餐食,赏南觉得照这么吃,别说瘦十斤,他能瘦得连人带盒只剩十斤。
周立拿了一小瓶酸奶过来递给赏南,“特意找张导给你申请的,怕你饿晕了。”
在赏南动筷子之前,周立抢着先给减肥餐拍了照存档,“免得到时候网友看见你暴瘦了就说你抽大烟。”
“…….”
赏南饿得眼冒金星,“抽烟能瘦?”
周立不知道,被问得一脸问号,一旁的傅芜生把被摁灭的烟蒂丢进烟灰缸,表情冷淡,“会得肺癌。”
“我去个洗手间,憋得不行了。”周立说完,捂着肚子忙不迭地跑了,他其实不是很想和傅老师呆在一起,傅老师看着太严肃了,不苟言笑,就跟圈子里那些老艺术家一样凶巴巴的。
“那傅老师怎么还抽?”赏南的视线从周立的背影上收回,问傅芜生道。
赏南在心底是很尊重傅芜生的,原身会不会钦佩傅芜生他不清楚,但他本人是很钦佩甚至崇拜傅芜生这种人的,尤其是在接触演员这一行以后,毕竟要做赚钱的演员不难,但要做艺术家演员的难度很高。
傅芜生看着青年亮晶晶的眼神,这小家伙他经常听说,粉丝凶悍得很,妈粉姐粉居多。现在流量当道,张星火会低头,他其实并不意外,而张星火的眼光还是保持了一贯毒辣的水准,愣是从一众台词都咕噜不清楚的人里边薅到了一颗好苗子。
不过傅芜生不管心里想什么,面上都丝毫不显,夜色中,他眸光漆暗,“我不怕死,你也不怕?”
赏南摇头,“不怕。”
赏南刚说完,傅芜生就伸手从烟盒里边重新抽了一支烟,他把烟夹在指间,用打火机点燃后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从傅芜生口中慢慢吐息出来,越发显得他神色淡漠。
待香烟燃烧到不会自己熄灭的程度,他站起来,手中的烟掉换了个方向,直接就被塞入到了赏南的嘴里,淡淡的烟草味立马顺着唇缝袭进口腔,赏南抬头震惊地看着傅芜生。
“没看出来你不怕。”傅芜生说完,捡起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擦身离开。
在傅芜生走后,赏南满脸不自在地把烟从自己嘴里拿出来,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模仿着刚刚傅芜生灭烟的动作——把烟按在地上碾灭。
碾灭之后,赏南觉得这烟几乎还是完整的,没舍得丢,放在了茶几上。
嘴里的烟草味直到赏南连着吃了好几颗圣女果之后才彻底淡去,他不讨厌这种清淡的烟草味,有可能是因为傅芜生的香烟劲小,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抽上一口。
吃完饭就要拍李岩的戏份了,记住台词对赏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演戏他是生手,又要接台词,又要顾着镜头,又要揣摩人物的情绪变化,赏南觉得这些都要做好,挺难的。
副导喊了开始之后,李岩在客厅里写着作业,书包挂在椅背上,张美媛一旁摆了几个菜篮子,一边择菜一边说李岩不知好歹,李岩只需要面无表情听着就行,但要有一些小动作,从充耳不闻到不耐烦,又从不耐烦到怅然若失。
张美媛掐着豇豆,“我好不容易才联系上这么个人,你别看孟冬那修车行破破烂烂,可他每年进账好几十万,要是能帮那些富二代改几个车子,一年拿一两百万也不是难事,你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
李岩写着语文作业,皱皱眉,“你怎么说得和相亲一样?”
张美媛眨眨眼睛,“相什么亲?你这脑子整天在想些什么?你不跟着人家过,等着李强柱打死你吧。”
李岩抬眼看着张美媛眼周还没褪去的青色,冷笑一声,“你不也快被打死了,怎么不想着给自己找个下家?”
张美媛给了李岩后脑勺一巴掌,菜篮子都被带翻了。
这一镜,张星火喊了卡,赏南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想着不知道自己已经捞了多少钱,干脆拍完这部之后就转行吧。
赏南想得天花乱坠,一抬眼,发现傅芜生就在自己对面的休息区,手里握着杯咖啡,不仔细看都看不出他是演员,倒像是投资人来视察的。
下一场戏,李岩就得挨打了,饰演酒鬼老爹的男演员和张美媛是一档的,演过不少家庭伦理剧,演技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他自己说他也是头一回演家暴男。
张星火站起来,走到赏南跟前,突然伸手抓住赏南的衣领,猛一使劲,把人直接从椅子上拖离了地,赏南没防备,那一刻的眼神惊慌失措得像只小鸡崽子。
傅芜生又出现在了之前的位置,他低头在茶几上巡视一圈,弯腰拿走了赏南放在上面的那大半支烟。
张星火没松手,他扭头看着李岩爹的扮演者,“宋老师等会把李岩拎起来的时候再粗暴一点,你是喝了酒的状态,虽然没醉,但你其实是借酒发疯,你得知你的儿子居然想逃跑,你觉得你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你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宋老师应该能把控好状态,但别真打,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这小家伙粉丝多,真打了我怕我晚节不保。”
《绯城之恋》的全部演员,年龄几乎都在三十岁以上,二十三岁的赏南在他们的眼中真的只是个小家伙,尤其是在五十来岁的张星火眼中。
“化妆师补妆。”
赏南的妆补得更加寡淡,看着就像是缺衣少食还缺爱的家庭里边出来的孩子。
张美媛听见敲门声,她和李岩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抖,“我去开门。”她两只手卷着围裙着急忙慌地擦着,小跑着去开了门,门把手拧开,满身酒气的李强柱走进来就甩了她一巴掌,“臭娘们,你想带着我儿子跑去哪儿?”
李岩的手指将作业本一角卷起来又散开,卷起来又散开,第三次散开的时候,他的衣领被李强柱一把抓住,他整个人都被拽离了椅子,椅子被带翻在地。
地上被铺了海绵垫,赏南被甩在海绵垫上的时候仍旧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他不得不赞叹老演员的演技,看着宋老师的眼睛,他真的感觉到了害怕,好像对方真的化身成了家暴爹一样。
“化妆师。”副导扯着嗓门喊道。
赏南的脸从一开始的清俊少年换成了挨打后的鼻青脸肿,还做了假鼻血,道具组在他嘴里塞了一个小血包,装的应该是番茄酱,只不过还加了些别的,让颜色看起来更自然,赏南闻到了番茄酱的酸甜味儿。
“清场,宋老师开打。”
赏南怀疑宋老师平时有在练武术之类的东西,他拎自己简直不要太轻松,不过提前说好了不能真打,所以全是假把式,但赏南要配合着宋老师的假把式做出被痛打的表情。
他记忆力好,清楚地记得剧本上对每个镜头的要求,被宋老师揪着头发扇了两个耳光后,赏南趴在地上,咬破了血包,他一口将满嘴的道具啐出来,刘海挡着眼睛,冷冷道:“老不死的,看谁死在谁前头。”
镜头放大赏南的表情,张星火一开始看起来还是挺满意的,但看了半天,还是举起了旁边的喇叭,“卡,这条先保着,李岩的表情差点意思,再拍一条。”
赏南再次被丢到地上,第二次咬破道具,这条甚至还不如上一条让张星火满意,“重拍。”副导演说道。
赏南人都快被丢晕了,最后一次,他浑身发抖,全是因为吃得少体力有些跟不上,加上全部设备和工作组都等着拍下一条,他拖延了剧组的进度。
“老不死的,看谁死在谁前头。”
这次,张星火的眉心才彻底松散开。
“休息十分钟吧。”
因为一个镜头反复拍了七八次,哪怕导演说休息,也没人嘻嘻哈哈,很安静地开始整理场地,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的场地和道具。
赏南脸上不忍直视的妆容被化妆师抹去一小半,留下了几片青紫。
周立抱着水过来让他漱口,小声抱怨道:“我看都差不多啊,拍这么多次……”
赏南捏着矿泉水刚准备往嘴里倒,张星火那头就一声大喝,“谁给他的水?拍完下个镜头再喝。”
赏南空咽口水,把瓶盖重新盖了起来,他看着被拖出屋子的海绵垫,慢慢想明白了为什么张星火不让他立刻喝水——电影镜头会将细节放大十倍百倍,他漱掉了嘴里的“血液”,等会的剧情是连贯的,可如果画面不连贯,那就是穿帮,是不专业。除非张星火跳着拍。
周立看着赏南蔫了吧唧的样子,心都快疼碎了,他知道张星火的电影难拍,可他不知道拍张星火的电影这么遭罪。
“真的是,等拍完绯城之恋,我再也不说你躺着挣钱了。”
赏南:“……”
“更何况这电影的成本不高,给你们的片酬其实也一般,远远不如咱们之前拍的那些口水剧,那些剧你别看,烂嘛烂,片酬却高,拍一部捞一部。”
赏南觉得自己嘴里黏糊糊的,他一直用舌尖在口腔里扫,听见周立在旁边的碎碎念,小声说:“那我还是比较喜欢拍张导的电影。”
“傅芜生呢?”赏南抬起头来。
“回酒店了,今天没他的戏份了,你晚上还得刷个小夜。”
剧组的小夜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大夜则是两点到早上六点,张导的小夜大夜和行业内周知的不太一样,张导的小夜是晚9到凌晨1,大夜是凌晨1到早六,张导的许多规矩都是他自己的定的或者改的。
《绯城之恋》中,男一号虽然是傅芜生,但整部电影的灵魂所在和重心,实际上是在赏南的角色——李岩身上。孟冬的变化非常隐晦,甚至在剧本中表现得都不太明显,赏南看完剧本,只觉得孟冬这个角色太难表现了。
打个比方,同样是抽烟,孟冬在爱上李岩之前的抽烟和在爱上李岩之后的抽烟是不一样的,编剧写了很长的解析给孟冬这个人。
拍到凌晨的时候,赏南又困又累又饿又热,浑身都汗淋淋的,拍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他用烟灰缸砸了李强柱的头。
赏南掂着真材实料的烟灰缸,和宋老师模拟了好几遍,才敢下手,要说宋老师是实力派呢,明明皮都没破一块儿,他捂着额头,却好像遭到了致命一击。
张星火喊卡的时候,赏南脱力般地往后退了两步,周立赶紧跑上来接住他,给他嘴里塞了个糖。
赏南掀起眼皮瞅了周立一眼,说实话,就是他亲爹,估计都不会心疼到周立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