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收银台等陈悬。
收银台已经排起了队,但赏南帮不上什么忙,收银是一回事,还有不少人是在约档期留信息的,很麻烦。
赏南就站在旁边,偶尔会帮忙递个袋子或者装一下东西。
但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并且都是冲着他来的。
“你眼睛怎么是深蓝色啊?在太阳底下,跟水晶一样。”
“皮肤好白啊我的天,一点毛孔都没有。”
“怎么比我手里的娃还要好看。”
“是真人吗?”有人倾身伸手捏了捏赏南的脸,没用力,就轻轻掐了一下,是热的,软的,是真人。
“刘刘姐姐,这是你们的新员工吗?”有客人问道。
刘刘看了眼赏南,摇摇头,“不是,是我们老板老师的儿子。”
“长得好好啊。”
“怎么养的啊这是?”
得,还是当娃在问。
陈悬从楼上下来,正好看见的是赏南双手平举在面前,手掌朝小,那群小姑娘应该是在……研究他的手指与指甲。
“阿南,过来。”他站在那边,喊了对方一声。
赏南松了口气,终于下来了,他和大家说了再见,走向陈悬。
赏南跟在陈悬旁边,看见陈悬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不是从李彩碧咖啡店门口的花盆地下掏的,他疑惑,“你把李老板的车钥匙揣身上了?”
“我揣他的钥匙?”陈悬看着慢吞吞的阿南,抬起手臂就把人带进了怀里,带着往前走,“刚买的车,给你买的。”
“我?”赏南没明白,他在这个世界应该是不会开车的人设。
“我不希望你坐别人的车,就只能买了。”陈悬笑着,眸子漆黑空洞得像一口井,但总有什么东西,会被这口井拽进去,填满它,驱走它的冷寒和孤独。
赏南被陈悬推上了他的新车,也是一辆越野车,只是车型比李彩碧的更大,车内也更加宽敞。
陈悬是真的有钱。
虽然他总是沉迷于自己做衣服,或者让棉花打工娃给他做衣服。
上了车,车门都没关上,陈悬便将上身探进来,给赏南系好安全带,身后过路的人不少,不少人路过的时候伸长了脖子想看里头是不是坐着一个小女朋友,结果不是。
赏南满脸满身都写着不自在,他小声说:“哥,我现在是人类了,你能别这么周到吗?人类不都是讲究独立吗?”
“人类讲究独立,阿南不需要。”系好安全带以后,陈悬又给赏南调整了座椅靠背,全部弄好之后他才绕去驾驶座。
赏南靠在椅背上,“这个世界好难。”
[14:是啊。]
“你好敷衍。”
[14:我只是一个系统,而且你daddy把你照顾得这么周到细致,多好。]
“我生活能自理。”赏南说,“再说了,谁照顾人是连穿底裤都给一手包揽了啊。”
[14:不清楚,我只是个系统,不用穿底裤。]
赏南懒得再和14搭话,他看着窗外,距离慢慢缩短,他在想,等会该怎么面对付东余和卫淑。
这夫妻俩到底怎么回事啊。
连死都不让人死干净,非得折腾。
过了一个多小时,车驶进院落,两老早就紧张地等待在院子里了,眼巴巴地瞧着车子。
陈悬先下了车,他推上驾驶座的车门,从前面绕到副驾驶,他手指轻轻点在车窗上,回头看着付东余和卫淑,最后还是选择和卫淑说话,“师母,您要做好心理准备,阿暄已经完完全全改变了,您可能会认不出他,但是他的骨骼和器官,都还是阿暄的。”其实过不了多久,这些,也都属于阿南了。
现在只是处于一个短暂的磨合期而已。
卫淑眼含热泪,点点头,“师母知道,师母都知道,师母只要阿暄活着。”
陈悬打开了车门。
赏南从车上下来,他背着书包,有点紧张,下意识去看陈悬,陈悬拍了拍他的肩膀。
“妈,爸。”赏南喊了人,更加不自在了。
付东余和卫淑的身形都僵硬在了原地,说是石化也不为过,他们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可以说无一处和阿暄相似,拼尽全力,他们都在这个少年身上或者脸上,找不出阿暄的痕迹。
可他又叫了他们。
卫淑有些头晕,她扶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被付东余扶住,付东余只能低声问陈悬,“陈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和阿暄一点都不一样啊?”
付东余苍老的脸上全是焦急与震惊,他有些不太能接受。
陈悬微微笑着,“就是您看见的这样,阿暄的身体已经腐坏了,已经无法使用,这是我给阿暄另外捏的身体,您觉得陌生是正常的,因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阿暄,他现在叫赏南。”
“赏南?”付东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笑得颇为勉强,“可他如果是阿暄,怎么能改名字呢?”
“老师,阿暄不想再被叫做付暄,他觉得那几年他很痛苦。”陈悬不炸眼睛,一点都没有撒谎的紧张,“老师,请您也尊重他自己的选择吧。”
陈悬说得很认真,又有着跟付暄一模一样的脸,付东余和卫淑不得不相信。
可眼前的少年实在是太陌生,客客气气的疏离感,给他们的感觉甚至还不如和陈悬亲近。
但陈悬怎么会骗他们呢,陈悬说自己是阿暄养大的小怪物,会代替阿暄照顾他们,现在阿暄也回来了,他们应该高兴才对。
只是他们内心没办法这么快接受这个面容气质甚至连说话方式都和阿暄不同的陌生少年。
但只要一想到他身体里是阿暄,付东余和卫淑又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管阿暄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是他们的孩子,这不就是他们这些年反思的结果吗?
如果只是因为外表变了,就不再接受他,那他们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赏南不知道这对父母的心路历程,他看着卫淑忙前忙后地做饭,连等水开的间门隙都要跑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付东余也是,一直坐在他旁边,给他介绍着电视节目,说这已经是什么年月了,说现在什么明星最火。
看着小心翼翼的付东余,这老师大概是强势了一辈子,教书育人上从无差错,却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知道付暄已经死得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他只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补偿机会。
心头一阵酸意弥漫上来。
但肯定不是他的心发酸,因为他对付东余和卫淑没什么感情,是陈悬的。
这心脏现在还没有彻底属于赏南,它还没有完全摒弃以往的感受到过的感情。
赏南偷偷看了一眼在剥松子的陈悬,后者垂着眼,专心致志,表情没什么起伏,一点都看不出来心酸或者悲伤之意。
察觉到赏南的目光,陈悬抬起头来,他把手里剥好的松子放到赏南的手心,“吃吧。”
付东余双手按在膝盖上,搓了几下,小心地说着,“陈悬,你去厨房帮你师母打打下手,我和阿暄……阿南说说话。”他叫着阿暄,想到阿暄已经不再喜欢这个名字,又忙改口。
陈悬顿了顿,看了眼赏南,他站起来,“好。”
应该是为了支开他,想跟赏南说说话。
陈悬走后,客厅里没了剥松子的声音,只剩下了电视剧里人物的对话声。
看着如今的付暄,付东余莫名有些紧张,可更多的却是愧疚,付暄在病床上被折磨这么多年,如今醒了,已经是另外一副面孔,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阿南啊,我知道你肯定恨我和你妈,当年我和你妈把你折腾得不成人样,你后来都没睡过什么好觉,你出了车祸,身体都散架了,要不是陈悬,我和你妈真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老泪纵横,抓紧了赏南的手,弯着背,“是我跟你妈对不起你,我们也不指望你以后对我们多孝顺,只要你自己高兴,不管喜欢什么人,我们都不再插手了。”
看着如今的“付暄”,付东余感受到了第二次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第一次是骤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付暄出了车祸。
第二次就是现在。
付暄十来岁的时候,被逼着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不管再不乐意,他看着自己和卫淑的眼神还有情绪和情感,他们之间门还有着亲情联系。
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他对父母的亲近感到不自在,他在家里表现出拘谨,他的眼神陌生,他已经彻底改变了。
付东余知道,如果他和卫淑仍旧和之前一样,那可能就连付暄的这最后一丝残存,也会很快离开他们。
赏南看着付东余脸上的泪痕,他想了想,倾身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都过去了,您……也别太难过。”他差点脱口而出您不用道歉,但他不是付暄,需要不需要道歉,他没资格置喙。
付东余点着头,仍旧是伤心。
也有后悔,后悔当年对付暄的折腾,将付暄给折腾得半死不活。
与客厅一墙之隔的餐厅,很薄的一面墙,只是为了隔开客厅与餐厅,所以付东余说的话,陈悬都听见了。
他垂着眼,没什么表情。
也没有为此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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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饭,已经快吃完了,卫淑便提前放下了筷子,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付暄”,低声问道:“阿南,你今天回来了还走吗?要不要直接就在家里住下,房间门我们都收拾好了,还是你之前住的那一间门,什么东西都是新的。”
她眼神中的希冀迎面扑来,但赏南完全能招架得住,他慢慢放下碗筷,摇了摇头,“我还是去陈悬那里住,他在市中心,那边比较有趣。”
付东余附和着卫淑的话,“是啊,不管怎样还是要住家里,你要是喜欢市区,家里在市区也有房子,你就住在自己家里,也方便些,好好休息几个月。”
“……”这本性估计是真的很难改,刚刚才道歉。
赏南的沉默让付东余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忙摆着手,重新说道:“就住陈悬那里,你现在身体不好,和陈悬住在一起,他也能照顾照顾你,和陈悬在一起,爸妈放心。”
卫淑也不再劝赏南留下了,她摸着眼角的眼泪,卷着围裙站起来,“菜园子里不少菜,我给你们摘一些,你们带走去吃。”
七八年未曾坐在一起吃过饭的儿子,变得陌生,变得有距离感,变得不再亲密,也不再接受父母的靠近,换位想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付暄还在作为人类的情况下存活着的前提下,付暄已经死了,现在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和他有关的,只有陈悬。
卫淑搬出了许多东西,蔬菜啊自己钓的小龙虾啊还有几坛泡菜,在看见付东余牵着后院里的一只咩咩叫的羊过来的时候,陈悬站起来,“老师,您给我这么头羊,我牵过去都没地方养。”
那只羊很配合的咩咩叫,拆了付东余的台。
付东余有些尴尬,“那就杀了再带走……”说着,他就要把羊牵去院子里,准备开宰。
赏南看着付东余吃力地拽着绳子的枯槁背影,叫住对方,“爸,不用了,下个星期我们还要来的。”
还是儿子说话比较管用,哪怕看起来跟付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两个老人这次送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远,一直跟着车后面走。
赏南回头看了半天,车拐弯之后,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陈悬漫不经心打着方向盘,“阿南,你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现在这么看,有一点。”赏南老老实实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