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些年在白原书院当学谕,除了谋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观察是否有天资和思想适合学习墨家学说的学生。
在萧寻初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名为叶青,比萧寻初年长五岁;另一人名为宋问之,比萧寻初年长两岁。
在萧寻初拜师后两年,师父又带回一个铁匠家的孩子,名叫邱小安,说是为人老实好学,很适合学习墨学,他年纪最小,跟师父上山时只有十二岁。
如此,包括萧寻初在内,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随师父,学习墨家学说。
他们早晨同在书院读书一般,读学墨家经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们则会动手实践,师父从基础开始一点点教他们,最终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像当年的墨子及其门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物,甚至包括武器。
师父对残存下来的墨家学说残卷倒背如流,时常拿着书,笑呵呵地教导他们——
“平等地包容万物,不因等级地位而有所区别,是谓‘兼相爱’。”
“人们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创造未来,而不要互相争斗,是谓‘交相利’。”
“统治者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战争,令百姓遭受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因此要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是谓‘非攻’。”
“这世上的贫富安危,都不应该是由命运决定的,而应该是由‘人’自己的努力决定的,事在人为,是谓‘非命’。”
“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以一个位置为支点,两边的杆子长度不等长,同时在杆子两边施加同样的重量,那么离支点较远的那一边一定会下落,因为这一边的物体力臂更长,能产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由于光线是直线传播的,所以将一个物体放在一边,让光线穿过小孔投射到另一边,它的影子将会颠倒过来。”
师父很喜欢跟他们讨论这些,所以每到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平时那么邋遢了。
无光的夜晚,他悄悄将四个弟子都叫起来,在一块木板上钻一个小孔,然后点起蜡烛,让他们看蜡烛投射在木板另一边倒过来的影子。
分别移动蜡烛、木板还有投影位置的距离,影子的大小都会发生变化。
当弟子们发出惊叹之声时,邵学谕的嘴角会勾起来,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
萧寻初与师父、师兄弟在一块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学,却绝无可能一帆风顺。
师父是个很有精力的人。
他白天在书院坚持学谕的工作,清晨和晚上还要额外传授他们墨家学说。
另外,师父似乎还在研究进步的攻城器,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学习需要的器具,也都是一一由师父亲自打造。
后来,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为了做事方便,师父将他们的大本营搬到了临月山。
此地是师父的旧居。
他年轻时在山洞里发现了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黑石后,因发觉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性,且查遍文献都无记载,为了研究磁石,就在这里造了个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来。
虽说他至今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块地方荒远僻静,少有人居,倒是正适合他们搞隐世之学。
师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无人可敌的御敌之武器,从此令外敌不敢再进犯方国,结束方国边域常年被周边邻国之骑兵骚扰、还要向邻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的现状。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国、止楚攻宋那样,带着自己的武器,制止其他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国的侵略,从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战乱所扰,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纵使他们已经尽可能在荒郊山间活动,但由于平时的行为异于常人,仍免不了与周围住民发生冲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师父从山下回来时,就见四个弟子正被人点着鼻子骂——
“拿你们两根木条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木头你们还会要?还不如我拿回家烧柴!你们把好端端的木头切成那样,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都还没说你们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锵锵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后山那边,隔三差五就飘黑烟,难看不难看啊!”
“一群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没用的东西,有毛病!”
“改良?什么改良?谁要你们整这种东西?不要说卖钱了,这些没见过的破烂,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没事找事,闲得吃屁!老农具用用不是蛮好的,我家锄头我都用了几十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一辈子没有出息!说是读过书认识字,还不如村口要饭的!”
那老头指着弟子们骂了一通,回头看到邵学谕回来,冷笑一声,又道:“老闲汉带一群小闲汉!还说是读过书的,有功名吗?一个不务正业的穷秀才,还当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们的破烂去说服皇上,让你们当个官老爷啊!要当了官,这山头你们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想什么人跪就让什么人跪!”
*
当晚,萧寻初晚上发现师父还没有回屋,便去寻他,最后却发现师父独自在山后喝闷酒。
师父不知一个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见萧寻初过来,便拉住他:“忘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却害你们没权没势,被人瞧不起,还穷得叮当响。”
忽然,师父又一个人耍起酒疯来,他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豪情万丈地道:“待我与弟子新的攻城器做成之际,我方国军必可以一敌百!到时候,又何必再怕辛国进犯!何必再怕什么辛国骑兵大军!”
“只要不用向辛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税收便能降下来,国之财富也能用之于民。”
“届时,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疆域兵将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受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萧寻初扶住师父,打算将他带回草庐。
在回去的路上,师父逐渐安静,然后,低低地哭出了声。
泪水染湿他半边衣裳,却听师父无助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呢。”
“我明明觉得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
师父醉酒这一夜染了风寒,之后久病不愈,卧床难以起身,半年后,便去世了。
萧寻初与师兄弟们一同将师父安葬在临月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坟,上书【恩师邵怀藏之墓】。
师父孑然一身,除了他们之外,世上便了无牵挂。
这时,萧寻初早已从萧家离开。
起初,他仍与师兄弟们住在山上,继续过去的研究,可是过了三个月,师兄弟之间竟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日萧寻初回到草庐,就看到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叶青居然勃然大怒,正狠狠拽着二师兄宋问之的领口,咆哮着质问:“问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改进的突火.枪是我们近三年来的成果,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就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你居然将图纸卖给辛国的商人!”
二师兄颓着身子,任由大师兄拽着他的衣服摇晃,却别开视线,并未看他。
小师弟在旁边看得着急,不知道该帮谁,手足无措地劝架:“叶师兄,宋师兄,你们别打了。宋师兄卖都卖了,再吵也于事无补,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有钱了,下个月可以不用愁饭钱了。”
“小安,你闭嘴!”
大师兄瞠目欲裂,死死瞪着宋问之。
“问之!这些年来,你钻研学问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不会不知道辛国意味着什么!”
“辛国与我方国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战,方国大败,辛国占走我国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国年年岁贡,以数十万金计数!”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对我国疆域虎视眈眈,多年来仍以其强悍之骑兵骚扰我国边境,可谓居心叵测!”
“师父领着我们改进多年的突火.枪,已经比现在军中常用的版本稳定了许多,火力也更强,是有实战价值的!”
“你将这种东西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若是辛国人照着你的图纸做出我们改进的突火.枪来怎么办!那些炮火,最后肯定会落在我们自己的将士身上!”
“萧师弟人都还在这里,他家里世代从戎,你卖图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有没有想过其他边关的将士!”
“方国兵力松散,军事力量远不如辛国。若是再让辛国改进武器,到时我们的国民,我们的土地!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生死离散、家破人亡!”
“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看吗!”
宋问之先前一直只是承受着叶师兄的质问,沉默地不出声,但这时,他却忽然来了情绪。
宋问之转过头,看向叶青,哀道:“师兄!我想过的啊,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
叶青被宋问之的目光直视,惊于他眼底浓烈的哀伤,一愣,竟松开了拽着对方领口的手。
宋问之生得文质彬彬,在师兄弟四人中,除了萧寻初,便数他长相最好、最为斯文。
然而此刻,他却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力道:“师兄,你仔细想想,方国的军队这么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费尽心力改造好了突火.枪,是我们不想让自己国家的军队使用吗!
“有多少次,师父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希望能让有势力的人看看我们的东西,结果呢!最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侮辱和嘲讽?!有没有哪个官员正眼看过我们哪怕一次?!”
叶青忽然哑口无言。
宋问之的语调冰冷了三分,他看向萧寻初,道:“正好萧师弟也回来了,便让他来说。自方国立国以来,对武将有多忌惮,想来没有人比萧师弟更清楚。”
萧寻初:“……”
萧寻初一时难以开口。
坦诚而言,宋师兄说得没错。
方国的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背叛旧主而称帝,因此方国的代代皇帝,都对武将十分忌惮。
只要武将的势力稍大、战功稍多,立刻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打压,不仅如此,连兵权都被不断切割分裂,使将领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灵活作战。
他的父亲就是典型,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代,在边关稍有声望后,立即就被一纸诏书叫回梁城,然后被迫交出兵权。现在,他父亲表面上高官厚禄,实际空有节度使之职,半点没有实权,更不要想再拿到兵权回去作战了。
这一切,都是怕怕有人效仿祖皇帝,再度改朝换代。
然而,这种时候,他却不能说这些实话来附和宋师兄,这无异于是给他们的争吵火上浇油。
不过,不必他多说,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