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不言。
谢知秋顿了顿。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观察却很敏锐,能看出将军夫人眼底的疑虑。
……果然,以她和萧寻初的性格差距,想要轻易骗过日夜相伴的父母,还是有些勉强吗。
不过姜凌起疑这么快,还是出乎谢知秋意料。
萧寻初十五六岁离家,如今十九岁,正是属于成长迅速的几年,外表性情有改变,应该是合理的。
她总共才说了两句话,且应该是合理的,谢知秋反复思考,都不知道自己失误在何处。
谢知秋不想与对方僵持,不知为何,姜凌给她的感觉不太像普通人,反而更像寸刀。可是寸刀不能和人类对话交谈,姜凌却是可以的。
她直觉直接与对方在这里对峙不是好事,遂转移话题欲离开,道:“母亲,可否让我先去见父亲?听说他动怒得厉害。”
“……”
姜凌还是没说话,只是迟疑之后,侧退一步,给她让路。
谢知秋松了口气,对姜凌浅行一礼,走向议事堂。
姜凌犹豫之后,也跟了上去。
*
姜凌这里悬而未决,谢知秋后面却还有萧将军的一关。
如果她没猜错,萧将军只怕和将军夫人会是两个风格。
谢知秋在门槛前一定,深吸一口气,才踏进议事堂——
不出所料,谢知秋一进屋,就见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萧将军高坐在上位。
对方吹胡子瞪眼,看上去早已等了她许久,萧将军也不知是不是气了一整晚,眼底稍有乌色,但怒气完全冲淡了本应有疲倦。
谢知秋屏息凝神,面无表情地唤道:“父亲。”
“逆子!”
萧将军怒拍椅子扶手。
“你还真敢回来!”
萧将军声响如雷,再加上多年出征积攒的军威,若是常人,光听他这一声吼,只怕膝盖就要吓软了。
然而,谢知秋却一动不动。
是她昨日亲手洒的饵,当然对迎接萧将军的滔天怒焰有心理准备。
谢知秋不但丝毫没有害怕,反而从容不迫地开始顶嘴:“又不是我想回来,不是父亲让五谷‘请’我回来的吗?父亲要是不欢迎我,那我这就回山上去了?”
“……!”
萧斩石好像没料到“萧寻初”会是这么淡定的反应,卡了下壳,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根本不会被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儿子吓住,迅速又道:“你还敢犟嘴!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萧将军又狠狠一拍桌子,发出巨大一声,开始一一细数他的罪状——
“你这小子,真是翅膀硬了!自己在山上受伤不跟父母说,一个人去考解试不跟父母说,中了解元也不跟父母说,现在更厉害了,竟然胆敢一个人跑去别人家里求亲,还不跟家里说!”
谢知秋淡淡地反将一军:“我就算不说,爹娘还不是都知道了。真是不在家中,胜在家中。”
“哦?你这还有意见了?要是没有五谷在,你早三个月就摔死了!就你现在这个情况,我要再不抓你回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在山上把亲一成,把小孩都生了!”
“有何不可?难不成没有你批准,我和夫人就生不了小孩了吗?”
“你——”
*
却说此时,有一个人正好赶到门口。
书生打扮的青年快马加鞭从国子监赶回来,人还未到议事堂,已听到父亲吼声如雷响。
他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跑去救弟弟!
然而一到门外,他往议事堂中一望,才发现场面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记忆中的弟弟年纪还小,是个有些小聪明却又性格懒散的少年,每回受父亲责骂,就躲猫猫一般一溜烟地在将军府里满地跑。
那孩子看上去没心没肺,可年幼孩童总是崇拜父母、想得到父母肯定的。
青年看到过好几回,弟弟在受了责骂后,就会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他会一边埋头摆弄他那些其他人看不懂的东西,一边极力掩饰自己迷惑受挫的神情,但只要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他不如往日专心,绝非完全不受影响。
青年十分能理解弟弟的心情。
他们两个兄弟两个都没怎么从父亲那里得过好脸色。
父亲是个英雄,但他似乎不想要两个不能按照他的想法成事的儿子。
随着自己年纪渐长,青年逐渐能够理解父亲的意图了,但他仍旧不能忘记曾经受过的苦。
万幸,弟弟想要做的事,似乎没有他那么危险。
他自己是没什么办法,但他想,自己已经长大,或许能帮一帮小他三岁的弟弟。
青年本以为这次回来,他又会看到弟弟那种失落又不解的神色,可此刻议事堂中的场景,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貌似弟弟的男子目光冷锐、背直如松。
在父亲连敌军都可以吓走的怒焰之下,“他”竟然丝毫没有生怯,反而迎难而上,明知会让父亲更加生气,他却仍将对方的蛮言一一驳回,而且始终保持着冷静,没有半点动摇。
当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是男子。
青年看得心惊,不知不觉竟止住了脚步,没有立即进去帮忙,反而退到门后,静观其变。
*
另一边,议事堂内,谢知秋仍在与萧斩石吵架。
萧斩石越吵越是心惊,只觉得三年一别,这小兔崽子嘴皮子利落不少,气质跟御史台那帮喷子文官越来越像,看来果然是读书了。
萧斩石其实表面生气,心里倒也没有那么强硬。
一来,萧寻初毕竟去考了秋闱,还中了个好名次,在他看来,这就是儿子已经服软的标志。
二来,其实萧寻初愿意回家来,他是松了口气。姜凌因为这个事情怨他好多年了,要是萧寻初再不回家,他真的会被夫人抓去天天比剑。
之所以还在这里发火,其实萧寻初背着他提亲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父子两个闹腾这么多年,要是就这样轻轻带过了,他有点下不来台。
萧寻初的私自提亲,对他来说只是个名正言顺去抓人的好借口,他并不是真因为这个生儿子的气。
不知是不是萧将军的错觉,他觉得现在这个儿子好像和他稍微有点心有灵犀,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二人装模作样地大吵了一刻钟,局面好像差不多了,那“萧寻初”见好就收,便开始服软。
“我这回回家,也不是为了和父亲吵架的。”
谢知秋定了定神,正色道。
她说:“父亲既然愿意叫我回家,就说明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既然如此,过去的事不如就让它过去吧,比起那些,我希望父亲与我做个交易。”
萧斩石一凝,他见儿子神色郑重,便也装作消了气,坐下来,道:“你说说看。”
谢知秋说:“父亲一向希望我从文,现在,我愿意从文。但相应的,我想娶城东才女谢知秋。”
“——!”
萧斩石凶眉一竖,心道终于到了正题。
他没吭声,等着对方后文。
谢知秋见状,也就自行往下说:“不瞒父亲,其实我这数月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娶谢知秋为妻。
“谢家暂时没有答应我的提亲,但我还会继续为此努力。
“我希望父亲做的,就是若之后谢家松口答应了我,父亲不要对此加以阻拦。
“只要父亲答应这个条件,我立即就回家来,过往冲突皆不再提。”
萧斩石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是愿意放弃你山上那些铜铜铁铁的破玩意,接受我对你事业的安排,但相应的,你要交换你对自己婚姻的自主权,让我同意你娶谢家女?”
谢知秋颔首:“不错。”
“——哼,本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逆子,还敢狮子大开口!要是我不同意呢?”
谢知秋眼神坚定:“父亲若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此生非谢知秋不娶,绝不会考虑其他人!父亲不同意,我就回山上去,哪怕没有将军之子的身份,我也要尽自己之力,让谢家认我这个女婿。”
好小子!
竟连“非谢知秋不娶”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萧斩石其实对萧寻初私自提亲的事没有那么反感,他自己也年轻过,知道年少轻狂是怎么回事。
当初姜凌只是个牧羊女,长期生活在多民族地带,连汉话都说得别别扭扭,绝对不符合任何传统父母对媳妇的期待。但他喜欢这个人,正好姜凌也喜欢他,他就自己拍板和她成了婚,红烛在军帐里一点,两人就成了夫妻。
在他看来,儿子有了心上人,还知道主动追求心上人,这是长大成人的标志,有什么可指责的?要是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了心悦的女人却连追都不敢自己追,反倒期期艾艾地要依赖父母去帮他做主,那才叫孬种呢。
他本来就没打算反对,但听到萧寻初居然肯为一个谢知秋做到这个份上,连执着多年的所谓墨家术都要放弃了,他倒不禁对那个谢家女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这谢知秋是什么人?就算这个人是个才女,但梁城的小姐都整日躲在闺房里,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她喜欢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个问题,谢知秋也早已打好腹稿。
她说:“其实早在白原书院时,我便与谢小姐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起下过棋,还聊过天,那个时候,我便对她心怀好感。
“今年五月,我偶然见到谢小姐的马车往月老祠去,那时我不知道她是回书院去送老师甄奕的,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才想去祈愿姻缘,一时失神,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起来后,我便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是无法与谢知秋成婚,我此生定会后悔。
“于是我便开始认真读书。本是想万事俱备后,再去谢府提亲。但那日机缘巧合下,我看到谢家的世交秦家马车停在谢府外面,得知是秦家先一步上门求亲了,心中一时情急,才会也进谢家做出冲动的事。
“那日我在谢府,对谢老爷放下豪言,说我若中状元,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前往谢家求亲,好说歹说,才让谢老爷暂时延迟了给谢知秋定亲的时间。
“不过,谢老爷也要求我,至少要在明年春闱赢过秦皓,才可考虑将女儿嫁给我。”
她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所做的事,萧将军如果真去问,迟早能问出来。
既然如此,她索性将所有事情都圆到一起,一股脑儿都告诉萧将军。这样,无论萧将军再知道什么,都逃不出这个框去。
果然,萧将军听完,大吃一惊。
他站起来,在议事堂里走了两圈,一双鹰目看向谢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