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过神来,严静姝已脱口而出问道:“萧公子已快弱冠之龄了,又是解元,为何将军府还未给公子说亲呢?”
说完这句话,严静姝已面似火烧,后悔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未婚少女可以问男子的问题,如果被她父亲听到,那简直不是打断腿可以解决的了。
果然,“萧寻初”也被她吓到,书房内一片静寂,沉默仿佛有一个春秋那般漫长。
良久,对方回答道:“我的亲事是还没有正式定下,但家中已有意向。待春闱结束,如果对方家也同意,或许就有定数。”
“这、这样啊……”
严静姝的眼神倏然黯淡。
其实她早有预料,萧寻初是萧将军之子,怎么会是区区寻常女子可以高攀?
更何况,上回他虽然夸了她,可实则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大活人在场,不过是行了无心之举。
认真说来,这才是两人第一次说话,能够亲口向对方道谢,她理应满足了。
只是,饶是心里明白,仍忍不住有些失落罢了。
此刻,书架外的谢知秋有些想对她说声抱歉,可是有时候,话说得太明,反而更添尴尬,只好保持恰当的沉默。
这件事也提醒了她,她现在用的是萧寻初的身体。萧寻初毕竟是个男子,且他这副皮囊生得确实好看,若非以前口碑实在不佳,也不至于被人敬而远之。
这回她不知道严家小姐躲在书架后面,的确是难以避过,不过以后,她还是要注意一些,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轻率地与女孩子对话相处了。
谢知秋在心中警示自己。
幸好,书架后面那个小姑娘,毕竟也只见了她两次,要说非常难过,也不至于。
她反而对她很好奇,又继续问她问题——
“萧公子,你将来若是中了进士,是不是会像我父亲一样去做官?”
谢知秋一滞。
其实这件事还说不好,一旦她做官,就会将她和萧寻初的处境搞得更复杂,可这些自不能对严静姝说。
她含糊地回答:“应该吧。”
严静姝有点羡慕地道:“真好。”
谢知秋觉察到她话里的艳羡之情,从小到大,除了她自己,谢知秋还没有遇到过其他女子对男子可以做官这件事表示羡慕。
她不由侧目,问:“你也想做?”
严静姝慌乱:“没、没有。”
但她刚否认,又有点心虚,说出了真心话,道:“以前是没有的,不过,最近父亲让我看了许多书,我又写了许多策论,就稍微有一点了……不过,比起我自己,其实我更希望另一个人能有机会。”
“……?”
“谢知秋,这个名字,你有没有听说过?”
严静姝不好意思地问她。
“男人可能未必很了解,但她是我憧憬的文人。我没有真的见过她,可是读过她的很多文章,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能会很想入仕。”
“……”
谢知秋没想到居然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错愕。
而且,明明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她居然真的能猜中一些自己的想法。
谢知秋考虑一下,主动问道:“你想见谢知秋吗?”
“咦?”
严静姝慌乱起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肢体语言混乱了半天,才意识到她躲在书架后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
严静姝结巴地道:“为、为什么会问我这个?”
谢知秋道:“其实,我这段时间正好与谢家有接触,要是你想见谢知秋,我可以为你引荐。”
严静姝在书架后面张大了嘴,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
半晌,她用力点头,道:“我想见!请萧公子帮我!”
……
谢知秋简单与严静姝聊了几句。
因为严先生应该不会离开太久,让严静姝一直藏在书房里不好,所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谢知秋就打算先离开房间,给严静姝机会逃回后院。
不过,这个时候,严静姝好像想起什么,冷不丁问:“对了,萧公子,现在梁城的士人之中,是在流行‘钟’吗?”
“……钟?”
这个话题与两人先前聊的所有内容都不搭调,令谢知秋不解其意。
严静姝自己说完好像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了,难为情地道:“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古怪了,当我没问吧。”
严静姝解释:“其实是我有个朋友,前段时间意外受邀参加了一个名家女眷办的赏花会,她太紧张了,居然中途在花园迷路,到处找人的时候,偶然在一间房间里听到主人家在讨论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问题。
“因为那家主人甚有名声,且说起来的时候口气严肃,她便笃定这是个重要问题,说不定是梁城士人中的热门讨论,也要和我交流。
“可是我觉得这听上去太没头没尾,就算我父亲是太学博士,我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和钟有关的话题,凑巧你在,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严静姝又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钟呀,有必要讨论吗……”
谢知秋颔首,未作评价。
这本是个小小的插曲。
此时,她并未将严小姐这句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言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的谢小姐还没料到,数月之后,当她再回忆起严静姝的这句无心之话时,会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味,然后,她才会看到风平浪静的碧波之下隐藏的万丈深渊。
她会感到毛骨悚然、无比愤怒。
可是弱小蚍蜉,要如何撼动扎根千尺的参天大树?
偏谢知秋向来不是服输的人,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哪怕无法将树连根拔起,她也非要从这树繁茂的叶冠上,狠狠咬下一口枝叶来!
*
是夜。
秦皓独自一人站在自家花园中,他面前是一张长桌,长桌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两篇文章。
那正是“萧寻初”的笔墨。
秦皓在太学粗粗看过以后,便向其他学生借来誊抄了两份,这些日子在家反复研读,越看越是心惊。
夜色中,他攥紧拳头,极力抑制着胸口不断翻滚上涌的恐惧与嫉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对谁产生过这样丑陋的感情。
在秦皓至今十九年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有碰到过真正对他有威胁的人。他是天之骄子,他自己也清楚。
可是这一刻,他却感到害怕了。
算起来,自从两人成年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萧寻初的文章。
在他印象中,年少时的萧寻初,绝没有这样的灵气,这样的文采!
两篇文章,截然相反的风格,却都让他写得精彩绝伦,看一眼便可贯通到尾,不会有丝毫停顿,还回味无穷。
实际上,在亲眼看这两篇文章之前,纵然萧寻初向他提出了挑战,秦皓也没有感到太强烈的危机感。哪怕萧寻初中了解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可他毕竟比萧寻初早准备春闱三年,秦皓始终认为,还是自己赢面大许多的。
然而这一刻,他的后背只一瞬就被冷汗浸湿。
他发现自己很可能赢不了!
这样的文章,无论选其中任何一篇,他能写出更杰出的佳作吗?
秦皓绞尽脑汁,可最终答案却只有一个——
他写不出来!
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战胜这两作的内容来!
而且他万万没想到,萧寻初离开白原书院这么多年,他的文章风格居然会与甄奕如此相似。
秦皓自己也是模仿的甄奕,若是如太学先生所说,他如今已得甄奕三分真传,那么这个萧寻初,就可以说是得了十分!
不……萧寻初的文章,与其说是像甄奕,不如说是像……
秦皓动作一顿,脑海中冒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来。
萧寻初的文风,是像谢知秋!
他的风格,和谢知秋太像了!
不是单纯仿写能够达到的水平,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过了谢知秋的脑袋,再经由萧寻初的手写出来似的!
秦皓与谢知秋自小相识,又一同在甄奕门下学习过不短的时间,谢知秋的风格,他一看就知道。
秦皓脑中一转,忽然想通了一个一直没想通的地方——
难怪萧寻初会跑出来求娶谢妹妹,他这到底是将谢妹妹的文章逐字逐句读了多少遍,才能写得相似到这个份上?
只是……
秦皓抿紧嘴唇。
萧寻初的文章,风格水平都近似于谢知秋,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觉得安心,反而愈发焦躁。
谢妹妹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但是同样的文章风格,他不会对谢妹妹产生嫉妒。因为谢妹妹不会和他在同一个擂台上竞争,不会威胁他的位置,相反,她还可能和他结伴、成为他的助力。
而萧寻初截然不同。
萧寻初会是他的对手,他会挡在他前面,争夺与他相同的东西!
秦皓良久伫立,神色变幻莫测。
恰在此时,秦家老爷秦多龄夜间散步,提着灯从秦皓院前经过时,正撞见儿子没睡,反而在院中借着几支蜡烛的火光在看东西。
“皓儿?”
秦多龄停驻,唤儿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