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那时,萧斩石在昌平川一战失去父兄,对辛国的仇恨与日俱增,斗志大涨。
他原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此后对战争的领悟再上一层楼,开始崭露头角,在边疆大杀特杀。
在辛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真让这萧斩石逆势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打得辛国兵节节后退,显露出颓势。
在这等形势下,辛国有点害怕了,决定对方朝派出使者。
他们名义上说是要和谈,渴望停战的先帝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谁知,那辛国使者竟在接风席上忽然发难,行刺天子!他们打得显然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杀掉皇帝,必然可以扰乱方朝,进而影响前线,阻挠萧家军的进军之势。
说来也是凑巧,齐慕先当时三十五岁,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风宴上,他本没有机会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当时的上司差遣,去询问那使者对起居细节的要求,正好离那使者距离颇近,使者从靴底抽出小刀时,齐慕先刚好能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齐慕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阻止,一介书生打不过常年习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帝王身前!
据说那把刀深深没入肉中、贯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还涂有剧毒!
齐慕先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数度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若非后来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药,勉强救了齐慕先一命,只怕便没有今天的齐相了。
此后,齐慕先有了救圣之恩,便开始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也确有才华,只是先前受限于职务,无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后,他一身抱负终于有了展示的契机。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改革意见,将朝野内外整肃一新,还多次出使辛国,成功阻挠辛国出兵,立下汗马功劳。
在辛国的问题上,齐慕先一贯是主和派,不主张方朝与辛国交战,与胆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后,愈发感到生死无常、理应及时行乐,对朝廷里的事爱答不理起来,政事一方面多依赖聪明好学的皇后处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过自己的齐慕先。
很快,齐慕先步步高升,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顺十四年,先帝渐感体力不济,便将齐慕先任命为宰相,命其监国。
同时,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长大,他便身故,让皇后垂帘听政,培养太子长大。
不久,先帝缠绵病榻,三年后一命呜呼。
此后,方朝由顾太后垂帘听政,齐慕先为相监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治世。
却说顾太后和齐慕先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实干的人,他们在政治理念上也没有太大差距,合作起来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张嘴里的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两个人相处久了,又涉及权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没有矛盾?
首先,是齐慕先强烈反对女子干政。
他尽管与太后分制朝野,合作无间,可是本质上是遵循先帝请太后垂帘听政的指示,并非听命于太后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后,还对太后十分忌惮。
自圣上弱冠之后,他就频频催促太后还政,搞得太后烦不胜烦,逐渐与之离心。
其次,是顾太后频频任用外戚担任重要职位。
顾太后当初是平民皇后,能登上凤位,全凭先帝对她的爱护宠幸。她虽有才干,但在朝中根基实在薄弱,还要垂帘听政、驱使群臣,若无后盾,实在吃力。更别提还有皇族宗室虎视眈眈,垂涎母族无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必须增强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顾太后从各种犄角旮旯找来一堆有的没的的同姓亲戚,朝中那些主动对她投诚磕头、喊她姑奶奶的官员她也照单全收、一一认下,并将他们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这么多,顾太后插手得多了,齐宰相能干涉的地方就少了,实际上对他的相权有所削弱。更何况,会去向顾太后俯首帖耳、攀关系认亲戚的,多半是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辈,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齐宰相懊恼。
慢慢地,两人间裂痕渐深、貌合神离,到后来甚至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后派和宰相派。
再后来顾太后试图登基、开始身穿龙袍上朝时,正是齐慕先率领百官反对,劝说太后打消此念。
双方冲突不断,在多年争斗之后,终于,顾太后在当今圣上二十五岁时还政,退居慈宁殿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而原本太后与齐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转为齐相一家独大。
齐慕先于当朝天子,可谓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劝母还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浅的年轻天子对齐相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朝中有什么事,他都会先去请教齐相的意见,只要齐相说不行,天子绝不会再提。
而齐慕先此人,从一个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救过先帝、多次护国,自然成为忠君爱国的典范。
不但一众寒生将他视为榜样,在民间也有极高的声望、簇拥如云。
当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说齐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楼上看戏的、屋里读书的、街边卖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冲过来,把骂齐慕先者喷个狗血淋头,非得这辈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脸不可。
果不其然,纵然是谢知秋,一听得到会元的是齐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继而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是齐大人家的麒麟儿,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
“可不是!”
报录人赞同至极。
他说:“而且这齐公子,九年前还中了解元,也不知为何前几次会试就都没中。幸好这回一中,就中了会元。若是殿试能被天子点上,就是连中三元了!”
“齐大人自己当年是得了第四名,错失一甲三名,只进二甲。这回齐公子,可算是为父圆梦了!”
言罢,报录人没有再聊,高高兴兴地进了将军府吃席。
*
两日后。
夜晚,谢知秋再度潜进谢家,悄悄与萧寻初碰面。
“我帮你问过了,严家那个小姑娘说,她的朋友听到那个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还真是赴齐相家的赏花宴。”
“但那起码是在大半年之前了,当时连春闱的主考官都没有定下来,据说也只是听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问题,想来与考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萧寻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谢知秋让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励严家小姐严静姝读书,萧寻初依言照办,与对方见了一两次面。
那严家小姐着实是个谢知秋的仰慕者,对谢知秋崇拜得五体投地。得亏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作品也比较熟悉,要不然的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这一回,由于谢知秋现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与严小姐见面——也未必能见到——她就劳烦萧寻初出面,从严静姝口中细问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说实话,谢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问的,如果严静姝说不是,她也就这样放弃了。
谁知道,她还真说是齐家!
这让谢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怀疑,现在也变成了六七分。
谢知秋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萧寻初见她这样的表情,不由问她:“你是怀疑齐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会试中得了比较好的名次?”
谢知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这样的题目,又有人在齐相家里听到类似的讨论,最后齐相之子还中了状元。若真说是巧合,未免太凑巧了。”
“可是——”
其实,萧寻初听了,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于凑巧。
说到底,宰相的儿子在科举中名次太好,历来就是容易有争议的事。
但是,这回中状元的又是历来口碑极佳的齐相的儿子,让人不太敢有所怀疑。
萧寻初踯躅半天,说:“可是,以齐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给儿子什么官职弄不到手,何至于专门在科举上动这样的手脚?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纵科举的题目,又要如何保证,考官一定能选中他儿子的卷子呢?”
谢知秋未言。
实际上,哪怕凭借这只言片语,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猜测,既算不上证据,也难以推断其手法。
且不说“钟厚不厚”这种含糊的话,很有可能是严小姐的朋友听错了。退一步说,就算齐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论考题,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们父子运气好凑巧聊到,也算不上什么错事。
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