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道了一次谢。
萧寻初没回头,他大概是觉得谢知秋回到屋里,两人都该熄灯睡了,因此背对着她收拾地上的工具,从谢知秋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宽松白衣的青年男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萧寻初道:“没事,我们是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一声,说:“……我们之间有交易,互有所求,又交换了身份,应该也可以说是同伙?本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没什么可道谢的。”
“……”
谢知秋知道自己说得不是这个,萧寻初大概也知道,但他解释得很好。
谢知秋想了想,道:“那睡吧。”
“嗯。”
不久,萧寻初收拾好东西,又铺好自己的地铺。
蜡烛被轻轻吹熄。
二人各自翻身,便睡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萧寻初又睁开双眼,微微抬起身体,看看床铺上的谢知秋。
这一晚甚是折腾,远方天色已微微泛白,饶是熄了灯,屋内仍有微光。
借着这点光线,他看到谢知秋睡在床上,神情有点疲倦,但眉头舒展了一些,呼吸平稳而踏实。
不像前几个夜晚,她几乎全部都是蜷缩在床上,像受寒的小动物一般极力缩成一团,紧紧抿着嘴唇。
见谢知秋此刻的睡颜,萧寻初稍稍松了口气。
谢知秋想得没错,萧寻初的确看出来一件其他人没有看出来的事。
谢知秋其实……是会害怕的。
无论是月县的情况,还是今夜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对普通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恐怖之事。
谢知秋是个十分聪慧的人,且喜怒不形于色。
她如同寒剑一般冷静果决,如同尺规一般缜密准确,她总能在困境想到最好的办法、找到最好的答案,为此,她能够临危不惧,不惜舍身亲自深入险境,整个人如同没有感情的霜雪。
可是,萧寻初很清楚,她仍然是个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一个人,在踏错一步就会死的凶险面前,不会感到恐惧。
谢知秋亦是如此,她只是习惯了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泄露。
既然她不愿意让人发现,那么萧寻初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也愿意为她遮掩。
只是,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萧寻初没有办法像张聪、钟大梁那样,拿着刀去为她冲锋陷阵。但是,一点也好,他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够成为她的力量,为她驱散些许不安。
哪怕最终只是做了无用功,仍然是一种慰藉。
此刻,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放松了不少,亦松了口气。
萧寻初笑笑,又躺回枕头上,闭目睡去。
第七十九章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整夜, 谢知秋难得地睡过了巳时。
不过,次日,待萧寻初醒来时, 就看到谢知秋已经坐在桌边, 一本正经地在写什么东西。
萧寻初倦意未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 他问谢知秋:“你又在研究焦家的事了?”
谢知秋颔首。
她正在整理媚儿昨夜所说之言。
媚儿是焦子豪的宠妾, 平时听话懂事、百依百顺, 又表现出一副爱打扮、爱争风吃醋的妩媚模样,瞧着对正经事不太上心,也从不显得太聪明, 时间长了, 焦子豪就对她毫无戒心,以至于媚儿已经探听到了不少焦家的内幕,焦子豪还对她丝毫没有起疑。
只是……
谢知秋一顿, 道:“若真如那个宠妾媚儿所言,这月县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萧寻初见她神情凝重, 不免也严肃了几分,问:“她说了些什么?”
“……”
谢知秋眉心稍拧,只觉得全部因果恶臭扑鼻, 光是说出口,都觉得恶心。
据媚儿所言, 这整件事, 要从焦家起家开始说起——
三十年前, 焦家虽是月县一带的大地主,但还远没有如今权势。
焦家起家的生意乃是牙行, 其中也涉猎奴仆交易,会在富贵人家和想要卖身去富人家做活的穷人之间牵线搭桥,买卖成交后从中抽成获利,因此焦家认识不少常人难以企及的权贵富户。
能混得好的人家,贯是八面玲珑,焦家在伏低做小的前提下,倒也与这些权贵之家维持了不错的关系。
然而,一日,焦家的人被当时的知县神神秘秘地叫到县衙,说知县老爷想向他们买几个人,要年纪不大于五岁的童男童女,必须来源清白、身无恶疾,最好六亲缘断,一旦离开,不会有人追究后续,至于年纪,也是越小越好。
只要能做到这几点,无论让知县老爷开多少价都行。
在方朝,人牙乃是合法的正经生意,但这样的要求,饶是焦家也闻所未闻,隐约能觉察出异样来——
一般主顾还是喜欢买大一点的孩子,最好十二三岁勤劳能干的,这样能干的活多,照顾起来不麻烦,也比较容易看得出性情。
买年纪小的孩子的,不是童养媳之类,就是家中无嗣,要当自己孩子养的。可看知县老爷的打算,显然不是如此。
是时,焦天龙也还年轻,刚刚接手生意,心里有点打鼓。
他差人四处打听,花大价钱买通知县家里的老奴仆,才终于得到可靠的内部消息——
当年的月县,还没有所谓的“粮灾”或者“收不上税”的问题,相反,此地地处南方,常年温热多余,粮食种下去,一年能收四回,是个有名的富县。能在这里当知县,对一般新上任的官员来说,绝对是个好开头。
是以,当年的知县老爷,是大族庶子出身,其父是个相当有权有势的人物。
然而,就这么一位大人物,如今卧病在床,久病难医,生命危在旦夕。
据说这知县老爷的本家,不知打哪儿找到一个据说很神的游方术士,重金买下一副不出世的秘方,给知县老爷服用。
第一副药,是游方术士本人亲自提供的。
他煎药不准人看,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但说来有些神奇,知县老爷的父亲吃完这药,精神还真大有好转。
知县老爷本家的人见状皆大喜,重赏游方术士,还要留他当门客。
游方术士本人却十分低调,连说不敢,趁着无人注意,便悄然离开了。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是,好景不长,一家人还没高兴几天,一夜之间,那位老父亲,就又病倒了,症状还是和过去一样,甚至更严重。
知县一家大急,但以前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只有那个游方术士的药方有效。于是他们连忙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再去找那游方术士。
然而,找到那游方术士以后,他却对药方闭口不谈,也不愿再去病人家里医治。
知县家里万分着急,料定此人一定有通天之能,千金万金砸下去,终于将那游方术士砸开了口。
他说,那服药要以幼童的肝脏为药引,方能见效,而且通常一副管不了多久,非得一直服用才行。他原先唯有机缘巧合那一副,以后再没有了,真不要再找他。
知县家里人大惊失色,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等他们讨论的时候,再去找那个游方术士,却发现他翻墙从家里跑了,从此再寻不见人影。
知县全家束手无策,陷入僵局。
然而当时月县的知县老爷,却在这件事里,看到了机会。
这知县老爷虽说出身大族,但许是由于庶出,打小不太受宠,就连考中了进士,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背井离乡当知县——
普通人或许觉得一高中就能分到一个富县,已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可是人的眼光总看着高处,这知县老爷与他的兄弟一比较,就难免觉得不平。
他其实一直也想当个受父亲看重的儿子,奈何其他兄弟的母族更强、更受父亲喜爱,他总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做得比谁都多,可最后总得不到父亲的青眼。
然而,这一回,他终于看到了可以让他远远胜过其他兄弟、展示孝道的机会。
其他兄弟前程都比他敞亮,平时又人模人样,不太接触真实的民生,一听这药引的内容,就吓退了。
可这知县不同,他身在这等远地,看到了人有高低贵贱,看到了穷人命如草芥,看到有人富得流油,看到有人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
那些穷人家里,一生十几个小孩子,本来就有一半活不到长大。而且这么多小孩,父母也没心思一个一个细管,只教他们听话懂事、不要跟大人顶嘴。等把孩子卖到有钱人家里做活以后,如果主人家里抱怨一句这孩子干活不好,他们反倒要将自己的孩子骂个狗血淋头,说他们丢自己的脸。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小孩被卖了人家,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父母了,大门一关,就算断了亲缘,就算中间出事,也不会有人为其抱不平。
父母本身孩子也多,说是爱小孩,可若是子女多了,分到每个人头上也有限。
如果隔了三年五载知道小孩被主人家打死了,他们自然是伤心的,可是生存不易,给上几吊钱当补偿,这伤心也就被抚平了。若是再懦弱一些的,许是都不敢怪主人家下手狠,只说自己命不好、孩子命不好,再躲起来抹抹眼泪、念叨几年,事情就算过去了。
总之,不会有人认真追究。
知县老爷思来想去,决定动手。
不过,直接将小孩弄到县衙来,次数多了,总归异样,最好要有一个中间人,去收罗这些不会有人注意的童男童女,但只偷偷送到知县老爷家里去,让他们完全隐在幕后,不要声张。
他既是月县知县,自然会从自己的辖地里着手物色人选,这样就算事情暴露,当地人也不容易翻出风浪,可以利用“越诉笞五十”的规则,将一切压下去。
于是,被当时的知县瞧上的,就是本身就涉猎人牙一行且作风灵活的焦家。
焦家的确本身就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都做人牙生意了,难免会有灰色地带,打压百姓、仗势欺人这种事没少干,有钱人家的腌臜事更是见了许多,但是打听到知县老爷真实的目的,当时的焦老爷焦天龙还是大吃一惊!
这可不是普通的人口买卖,这是要杀人啊!
焦天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躲在房里闭门不开,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
一旦打听,难保知县老爷不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得知了这么深的内情,那知县还会放过他吗?
焦天龙不眠不休想了两天,最后觉得,既然已经下不了贼船,那还不如就按知县老爷说得做。普通老百姓平白攀上官员的机会能有多少呢?不如当作机遇。
这事,别人不行,他焦天龙还真不是做不到。
他焦家经营人牙生意多年,对里面的弯弯道道太熟了,要弄几个小孩,不是难事。
焦天龙说干就干。
起先,他还有点犹豫,但手上过了几个人,发现果然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知县老爷则对他十分欣赏,甚至旗帜鲜明地帮他打压月县其他大族,让焦家忽然势起,在本地再无忌讳之处。
尝到甜头,焦天龙也熟练了,就愈发大胆起来。
送到知县家里的孩子,来源不能是一致的,得分散开来。一群孩子失踪,那很诡异,但是各地零零散散被打死、拐走几个,在乱世之中,本就是常态。
焦天龙会先挑出符合知县要求的小孩,如常卖到各地富贵人家。过段日子,再借口发现这孩子可能染有疾病,或者另有主顾非要这个孩子,焦家赔一番不是,然后用银钱或者大一点的小孩将他们换出来,再送去知县家里。
对原先买了仆人的富贵人家来说,家仆就跟货品无异,自己家的东西换一个就换一个,自不会去知会小孩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