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实话。
其实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换这么长时间, 对他的情况, 基本知情。
萧寻初从小在梁城长大, 而他兄长小时候就曾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甚至上过战场。后来萧寻初离家出走上了临月山,萧寻光则进入国子监读书, 不住在将军府, 两人更加少有见面的机会。
他们关系不坏,但的确是生活环境差异较大的兄弟,彼此了解不深。
不过, 之前谢知秋只知萧寻光曾经想从戎,萧寻光本身在这方面也很有优势,只是后来在父亲萧斩石的逼迫下弃武从文。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原来萧寻光从未真正放弃,而是在私下一直同义军有联系。
而萧寻初似乎同谢知秋一样吃惊。
两人相对默了一会儿。
最后,萧寻初道:“这事, 兄长不曾对人说过,想必就是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再说……我们远在月县, 总不能现在写信去问。万一这信中间被什么人截获, 恐怕反而会惹来麻烦。先当作不知道, 等日后回了梁城再说吧。”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她的想法是相同的,这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而且, 萧寻光与义军有关系,长远来看,于她而言,也未必没有好处。
谢知秋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继续向上走,走到高的地方,走到有权力的地方,直到实现自己的夙愿,证明自己的可能性。
她闭上眼,开始整理思路——
她已经给焦家以及那一众月县吏官都判了秋后问斩。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恶贯满盈,还因为谢知秋任用义军是奇诡之策,绝不能暴露在明面上,而这群人都看到了太多。
是以,谢知秋必不会给他们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也决不能留活口。
不过,方朝的《刑统》,虽说女子连合理状告夫君都要徒两年刑,但在死刑上,却有相对严谨的一面。
方朝对重刑较为谨慎,所有死刑都要经过复核、同时御笔亲批之后,才能执行。
对谢知秋来说,如果想要最快、最保险地让他们永远闭嘴,其实最好的方式是私下决裁此事,将所有人都杀了以后推到山贼头上,压下整件事,再伪造死因,就像他们当初对待胡知县那样。
然而,谢知秋选择了公开审理。
与私下处决相比,公开审理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她必须要将此事上报,而考虑到焦家上面的人是刘求荣,这很有可能引来刘求荣的猜忌和戒备,甚至有可能,这件事会在上报途中就被卡住,导致对谢知秋杀焦家造成阻碍。
当然,真要发生这种事,解决方法谢知秋也已经想好了。
她会假称牢狱走水,用意外的一把火将所有事情了结,来一个死无对证。反正焦家和衙差们的证据齐全,真要将整件事摊开,也改变不了什么。
而公开审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可在谢知秋看来,它还有两个无法取代的好处——
其一,是可以扩大案件的影响力。
其二……是可以杀鸡儆猴。
谢知秋如今得罪了齐相,而齐相手下的刘求荣是吏部侍郎,吏部直接管理官员的晋升。
如果她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晋升之路会比普通官员更加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被压在最底层的官位上,数年不得升迁。
如果换作其他人,或许等一等也无妨,可是谢知秋不能等。
她用萧寻初的身体只有这段时间,要是哪天两人可以换回去了,她还是倾向于换回去的。所以她拥有的时间有限,尽管不知时限在何处,但越快越好。
因此,她必须赌一把。
虽说不一定有用,可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月县的问题本是危机,但是,未必不能转化成机遇。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处决了焦家,月县的其他世家大族……应该很快就会有动静了。
*
数日后。
果不其然。
这天,谢知秋正在衙门里看书。
忽然,新的班头进来,抱拳道:“大人!”
谢知秋抬头看去。
只见那班头面上十分诧异,说:“衙门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号称高家、李家之类当地大族的人,他们用车载来大批的粮食,说是前几年欠缴的税赋,这回一并过来上交。”
谢知秋闻言,嘴角不明显地一弯。
今日之事,如她意料一般。
当下,月县尽在她掌控之下。
此地终于再无旁人阻挠,可以任由她施展乾坤。
说实话,谢知秋没有把握自己所为之事一定会有成果,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总是有可能有更多机会。
*
天顺二十二年。
夏。
梁城,皇宫。
朝堂之上,皇帝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齐慕先作为同平章事,站在百官之首。
齐相一把年纪了,却腰背笔直,神采奕奕。其他官员禀报时,齐慕先始终并未分神,耐心听着。
倒是年轻的皇帝已经眼皮打架,快撑不住了。
不久,皇帝打了个哈欠。
这些官员已经来回吵了快半个时辰,天子每天就听这些,实在有点没兴致。
在他看来,这些事这群官员自己去处理即可,实在没必要整天要他这个皇帝评理。
归根结底,这群官员才是最了解他们手上事情的人,他这皇帝只是看看呈上来的文书,很难有全面而真实的了解,万一强行拍板做了错误的判断,倒是反而要担责任,甚至要背上恶名,何必呢?倒不如大胆地放权出去,等出了结果,他再高高在上地进行赏罚即可。
其他官员,只要不要像齐慕先那样,权势大到让他忌惮的地步,他作为天子,实际是懒得干涉太多的。
更何况,他最近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他虽是当朝天子,但从小体弱多病,即使只是小小风寒,也动不动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对他来说,身体疲倦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纵然如此,近日这样的疲惫感仍然有些难受。
……当然,他承认,由于他对多年无子感到焦虑,而今年后宫又新选了一批年轻貌美的秀女进来,正值壮年的他这些日子在妃嫔身上花的时间的确是多了点,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偏偏他五更天还要上朝,简直每天睁眼就觉得累到极点。
若是可以的话,真想取消早朝。
可是齐慕先的权势已经如此之大,他身为天子,现在已经时常感到压力,如果再表现出政事上的懈怠,无疑是将权力往齐相手上送,日后再想夺回话语权,就是难上加难了。
这时,天子忽然感到胸口发闷,很是不舒服。
他见这帮臣子已经讨论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样子也做得差不多了,便皱起眉头,咳嗽几声。
皇帝一咳嗽,大臣们当即噤声。
天子颇满意他们懂得察言观色,环视了一圈,缓缓道:“众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无人出声。
天子遂摆袖道:“退朝!”
在铺天盖地的“万岁”呼声中,天子起驾回宫。
待回到书房,天子坐下,方觉舒了口气。
日渐炎热的夏天,天帝的书房早早上了冰,以保证温度维持舒适。
内侍官极有眼色,按照帝王的习惯,奉上水果茶点。
皇宫里永远不会有粮灾,能送到皇帝面前的东西,无疑都是最好的。
果盘里有北方上供的蜜桃、枇杷,还有南方上供的樱桃、龙眼。
唐朝杨贵妃最心爱的蜀地荔枝,在当今宫廷也已成了过时的二等品。时下最流行的是岭南来的陈紫荔枝,颗颗都是玉润通透,有如明珠,是快马加鞭从南方千里送来,不知跑断了多少马腿,如今才能水灵灵地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果盘上。
皇帝看到这样大小的荔枝,只是习以为常地剥了一颗,将核吐在精致的青瓷渣斗上,还嫌汁水多有点脏了手。
吃过水果,年轻帝王又呷了口茶。
宫中今日上的茶是刚送来的御苑玉芽,摘好的茶芽只取最嫩的部分,经过十余道严格的工序和数度烘茶,才得精华的一饼。
若在外头,这是平民百姓耕耘一辈子也买不起半饼的千金难得的好茶。
可是皇帝却只喝了一口,就叹气道:“不及龙团胜雪。”
言罢,他就放下茶盏,不愿再喝了。
内侍官连忙赔笑脸,弓着背上来,将整壶茶换了。
皇帝批了两本折子,觉得有点累了,暂且放下,换了张纸,开始练起书法来。
写了几个字,皇帝自己甚为满意,问内侍官道:“董寿,你看朕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啊?”
内侍官立即上前,凑头一看,便惊呼道:“好字啊!陛下之字潇洒清逸,似乎仿得是前朝名士曾远之,尤其是这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尽’字,这两点有力而不失飘逸,很显功力,又与诗意相符。”
皇帝愉悦地颔首。
夸人人人都会夸,可是瞎夸、盲夸,他是不喜欢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而这董寿,非但会夸,还总能夸到点子上,既能看出他的用心之处,又懂他的巧思,让他时常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很是舒服。所以,他愿意将董寿留在身边,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服侍。
皇帝心情又好起来,正想再说几句自己这书法的妙处——
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道:“陛下!张尚书来了!”
皇帝一听这个名字,刚好一点的情绪又烦躁起来。
他有点不耐地问:“他有没有说,找朕何事?”
来人汇报道:“好像还是老样子,他说辛国军队日益壮大,又列兵我国边境,冲突频发,十分危险。请求陛下重视军备,适当进行军事改制,放权给守关将领,必要的时候出击迎战。”
皇帝一听就不高兴了,摆摆手道:“说朕不舒服,让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