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对政事还不是特别擅长,但对聊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很有兴致,一下就来了劲。
他说:“再说,月县的人可能也没想到一个知县会习武,所以放松了警惕。”
“诶,客官,你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赵泽与小二一来一往,很快聊得十分投机,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自从当了皇帝,赵泽很久没有与人聊得这么开心了,以至于他回宫以后仍觉得头脑兴奋,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一直琢磨“萧寻初”这个人。
与他兄长不同,赵泽对朝堂上的种种利弊权衡还不熟练,对主战派主和派的立场也没那么敏感,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齐相和兄长都那么坚持要主和,只觉得那些打仗的将军挺帅的。
他当皇子和王爷时,也听过不少萧家军的故事,对萧斩石有相当的好感和敬意,所以此刻,一听萧寻初竟是萧斩石的儿子,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
赵泽在宫中徘徊数圈,终于,他大半夜披上一件薄衫,唤来守夜的太监,道:“我要去书房。对了,通知负责的官员,将南方诸县的情况都调出来我看看。还有……去贡院找三年前那一届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我想看当时那个叫‘萧寻初’的状元的文章,现在就要!”
*
“大人,今晚皇宫里半夜派人去取了萧寻初的科举考卷和前几年南方各地官员的考评记录。”
丑时,刘府。
刘求荣在睡梦中被心腹叫起来,得知了皇宫里的动向。
刘求荣闻言,呆滞半晌,然后,终究是松了口气——
“幸好,我们在最后关头将考评都改回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当初为了讨好齐相,刘求荣主动将那个萧寻初安排在了月县。
刘求荣自己就是从月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与月县当地的焦家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那个地方十分了解。
只要有焦家那些人在,月县的粮灾永远不会结束,地方官的税永远收不齐,也就永远拿不出像样的政绩,升迁自然万分不易。
他将萧寻初安排在月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他按死在那个小地方,让他将来难以翻身,连正常升一级都困难,就更不要说飞黄腾达。
当然,刘求荣也相当清楚焦家那些人做事狠辣。
当初由于胡未明查到他们买卖童男童女,在刘求荣的授意下,焦家人下了狠手。这桩事当时实在做得太干净漂亮,以至于焦家人的胆子大了很多,愈发为所欲为起来。
在将萧寻初送去月县的时候,刘求荣就想过,说不定焦家人为了讨好他,会把这个萧寻初也杀掉。
如果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双手清清白白,就为齐相解决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轻松向齐慕先示好。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超出刘求荣的意料。
焦家人的确是出手了。
可是,萧寻初非但没死,反而反手给焦家治了个满门之罪。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当年胡知县的旧案,居然也一并被他翻了出来。
自从得知焦家人被萧寻初抓住,刘求荣就食不知味,再没有一天是踏实睡好的——
焦家人实在知道他太多事了。
萧寻初现在掌控了月县,又制住了焦家,连胡未明之前都能查出买卖孩童之事,萧寻初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会查不出来?
焦家人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将功抵过,将他这个上头人说出来?
萧寻初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
刘求荣不是齐相,他可没有坏事做尽还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的底气,想到自己的把柄会落到外人手上,他是无比恐慌的。
从那之后,刘求荣就十分戒备,只要萧寻初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打算动用所有权力将他打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定罪焦家以后,并未追究童男童女买卖的案件。
——这有可能是他没查到这更深层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扳不倒梁城的官员,所以先握住了这些把柄,打算日后再说。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求荣在官场生存至今,不会不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不管萧寻初知道了多少,决不能让他再往上走的机会。
官员的升迁调任都是归吏部管的,而刘求荣本人就是吏部侍郎,在吏部少说也是第二把手。
刘求荣第一时间就在中间截下萧寻初从地方送上来的焦家案的案宗,并且每年都死死压住萧寻初的考评成绩,不让他有突出的政绩,至于月县多出来的政绩,则统统算到比萧寻初高一级的知府头上。
这样既可以打压萧寻初,还可以拉拢知府,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接下来,民意竟爆发了。
萧寻初在月县的举动显然很得民心,百姓们非但对他的事迹口口相传,还改编成各种话本戏剧,到处流传。从南演到北,连梁城都开始再次听说“萧青天”的名号。
刘求荣慌了神。
他之所以要压萧寻初,就是怕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可是民间都已经将萧寻初捧上了天,他再一改萧寻初的考评,两者之间就会出现明显的矛盾。
要是有有心人发现此事,再去细查,那看上去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他刘求荣和月县这桩事有联系。
刘求荣一想就怕了,亲自操刀,连夜又把萧寻初两年多在月县的功绩老老实实改了回去。
本来只是以防万一,没成想,他前两天刚改完,今天天子就想亲自过问此事,其中时间差之短,实在令刘求荣倒吸一口凉气,内心一阵后怕。
千钧一发啊。
刘求荣瘫软在床上,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不由庆幸自己反应够快,要是稍微晚个几天,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只是,天子已经知情,还摆出这么大阵仗要看萧寻初的政绩和当年的考卷,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可能会提拔萧寻初。
——要是放在两年前,刘求荣或许还可以依赖齐相动手,去解决萧寻初。
可是现在……
齐慕先的确不喜欢萧寻初,但他与当朝天子之间不如与先帝亲密,现在还在磨合期,哪怕是功高恩重如齐慕先,在这个时期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而且,据刘求荣观察,齐慕先这两年已经很少在意齐宣正有没有状元的事,多半是气已经消了。
当年那个事,本来罪魁祸首就是放金鲤鱼的人,萧寻初不过是被迁怒罢了,现在齐慕先已经消气,那么他还真不一定会阻止天子重用萧寻初。
刘求荣买卖人肝,齐慕先是不知情的。
齐慕先权势滔天,有时也会利用权力满足私欲。但是,他终究是个平民宰相,非常重视民生。
人肝这种事如果让齐慕先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刘求荣满头大汗。
他一时间只觉得,事情正在往非常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变得不可知。
*
另一边,赵泽连夜在看官员送来的关于萧寻初的文书,越看,他的眼睛就越亮——
赵泽先看月县的卷宗。
月县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闹粮灾,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城。
可是,自从萧寻初去了月县,当地的税赋就一骑绝尘,非但粮灾迅速消失,还一口气超过附近诸多县城,一跃成为富县,可见其治理有功。
赵泽啧啧称奇,又去翻萧寻初科举的考卷。
谁知,这一看,他就睁大了眼,再也没将手中的卷子放下来——
谢知秋当初写殿试的卷子,就是为了投皇帝所好,点出不少时下天子面临的问题,还提议要加强君权。
先帝方安宗当时没仔细看,但是赵泽不同。
赵泽登基半年,还没经历过开科取士,这是第一次读士子写给皇帝的卷子。他一看谢知秋的文章,只觉得字字写进心坎里,更不要说这篇文章还文采斐然,读之沁人心脾。
赵泽激动极了,连夜召来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等人。
不久,刘求荣跟着另外两个吏部官员,战战兢兢地向皇帝行礼。
赵泽此刻还难掩兴奋,他语气里略带谴责地道:“这个萧寻初这么优秀,以前怎么没有人告诉朕?”
吏部官员们不敢接话,刘求荣尤是如此,只低着头装鹌鹑。
赵泽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道:“这般人才,放在小地方太可惜了!要是就这样记到史书里,后世之人只怕要议论朕不会用人呢!
“这样吧,你们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官职,马上把他调回梁城来,朕要亲自称称这个人的斤两!”
*
一个月后。
谢知秋正在衙门处理最后几桩积压的旧案时,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升迁调令——
月县知县萧寻初,才德过人,治县有功,迁官从六品大理寺丞,择日返回梁城。
第八十九章
宁德元年, 春。
谢知秋的升迁调令来得突然,而且朝廷命她立刻返回月县,言外之意似乎是连交接都不必等了, 直接出发回梁城。
谢知秋起先惊讶, 但马上就反应过来——
应该是她这两年下的饵,终于有鱼咬了。
而且看这毛急毛躁的调令, 感觉像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 说不定咬饵的鱼, 就是当朝皇帝。
谢知秋费心布局,自然是想升迁回梁城的,既然朝廷也催得急, 事不宜迟, 她立即就安排了队伍启程。
谢知秋动身离开月县那天,月县万人空巷。
非但离衙门近的百姓出来送别,就连远在郊区的农民, 都冒着耽误春耕的风险,守在路边送谢知秋。
浩浩荡荡的队伍汇成人海,从月县县衙一直延伸到城郊, 望不到尽头。
当谢知秋的马车驶向城门时,她听到道路两边的人潮在喊——
“萧青天!”
“青天大老爷!”
“愿知县大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大人, 莫要忘了月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