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谢知秋坐在车内, 她这么多年来依然保持着坐在车里看书的习惯, 本想安安静静地低调离开, 不想月县百姓还是得到了消息,竟夹道出来送别。
听到外面人声涌动, 虽说喊的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谢知秋知道他们是在表达感谢。
她愣了愣,放下手里的书,往窗外看去。
外面的人看到她往外看,愈发激动,更大声地喊“萧寻初”的名字,对她挥舞双手,甚至有几个眼熟的人在对着车子磕头,似乎是从她这几年判的案子里得到了公理的人。
谢知秋实则是个不太擅长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她一贯少言,只要话稍有不投机,就不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很少与人亲近,而之所以会来月县,一半是无奈,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刻意想要帮助什么人的意思。
所以,这么多人对她表达感激和喜爱,她反而不知所措。
谢知秋犹豫片刻,然后对窗外略微颔首。
外面爆发出更巨大的响动,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萧知县走了,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以后的知县大人,还会像他这么好吗?”
“哎,可是不能阻拦知县大人的仕途……”
“像知县大人这样的人,如果能站在更高的地方,说不定能让整个国家都变得更好,到时候也能惠及我们……”
*
另一边,萧寻初作为“女眷”,和雀儿坐在后面的车里。
雀儿望着窗外的盛况,感叹道:“姑爷在百姓中的声望真高啊,这就说明,姑爷是个受人爱戴的好官吧?”
萧寻初一笑,说:“对百姓来说,是的。”
其实在月县,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谢知秋。
至少被谢知秋狠狠收了几遍税的高家和李家等当地豪族,就十分不喜欢谢知秋这种过于刚正强硬的知县。
萧寻初道:“在谢……萧寻初到月县上任之前,由于当地世家家里的打手,本地衙差不敢向豪族收税,只敢反复压榨百姓。百姓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几乎大半都交了税赋,一年到头过得很辛苦,还没有多少余粮留在自己手上。
“萧寻初她处决了焦家,非但是为救雨娘一家和为胡知县的冤案平雪,还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让当地世家都意识到这个知县不好惹——
“她连最庞大的焦家都能撂倒,还将原本那些与世家大族关系亲厚的衙役都一扫了之,难道还怕他们这些二流、三流货色吗?
“所以高家、李家在焦家倒后,生怕这知县下一个就拿他们开刀,所以立即来补交了过去数年的税赋,这几年也都老老实实的。
“萧寻初凭借大族交的税,就能稳稳完成一年的收税工作,还有大幅超额,自然就有余力放宽政策,给当地百姓减税。
“老百姓种出来的粮食不必大量上缴,多出来的就能自己留着,他们当然干劲足,结果月县连年丰产,远胜于从前。老百姓手里有了余粮,就会比以前买更多东西,连带着带动了当地的商业,使得整个月县繁荣起来。”
谢知秋在月县两年,已经让月县从一个百姓困苦的穷县,一跃成为方圆千里内数一数二的富县,百姓生活变好,自然会爱戴她。
雀儿努力听萧寻初说话,但好像听得云里雾里的。
“好难啊。”
雀儿为难地晃晃脑袋,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但是,她崇敬地看向萧寻初:“还是小姐厉害,真不愧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将姑爷的每一步都看懂了!”
萧寻初无奈一笑。
“不,我……”
其实他是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的。
在谢知秋身边这么近的地方,每日看着她,哪怕他原先并不太懂这些事,经过这样两年,多少也能看出弯弯道道了。
雀儿只听这么点就开始夸他,殊不知,她真正的小姐,从一开始就在操控全局,远比他这点粗浅的皮毛想得更深更远——
其实“萧青天”这个名号,之所以能传得如此广远,甚至连戏剧话本都有,除了本身的民意支持,还有谢知秋本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萧寻初问过谢知秋,问她为何要如此壮大声势,非但特意公开审理焦家案扩大影响力,还要故意制造戏剧性,引导百姓去扩散她的名声。
毕竟凭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了解,她固然想要往上爬,但并不是一个在意个人名利的人。
当时,谢知秋回答道:“我之前开罪了齐相,晋升本就不易,而焦家的上头又是礼部侍郎刘求荣,如果按部就班,我无论在月县有多好的政绩,恐怕都会轻易被按住,崭露不了头角。
“我扩大自己名声,一来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闹得大,对压我业绩的行为有所顾忌。二来……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希望有人能看到我有一定的价值,主动伸手来拉我一把。”
尽管齐相称得上一手遮天,但在梁城,仍然有像太学里严仲先生那样的人,对齐慕先感到不满,也愿意帮助自己看得重的人。
这就是谢知秋的“饵”。
谢知秋自己也不确定这个方法一定能得到效果,但对她这样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掌控梁城局势的人来说,利于舆论和传闻将自己的名字送去梁城,以避免完全被忘掉,已是少有的可行之策。
事实上,这个方法还真成功了,她非但被任命为从六品大理寺丞,还能够顺利回到梁城。
想到这里,萧寻初不得不佩服谢知秋的坚韧。
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仍然能时刻坚守己心,将能做的事做到最好,静候花开之日。
正是因为她从未自暴自弃,所以等到柳暗花明。
萧寻初个人已经相当尊敬谢知秋的品格能力,只是……
他眼睑垂下,感到些许惋惜。
离开月县的数里路,送别的百姓人人喊的都是“萧寻初”这个名字。
谢知秋真正的姓名,仍然不为人所知。
……
谢知秋当初从梁城到月县,总共花了一个月,而回去路途的要快一些……终于,在二月底,谢知秋重新回到梁城。
当马车驶过城门时,谢知秋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有些恍惚。
尽管时隔两年,还换了一任皇帝,但梁城看上去与过去没多大区别,繁华依旧。
月县是个只有三千户居民的小县城,哪怕经过谢知秋一番治理,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县,可是要与梁城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谢知秋在月县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一朝回到自己的家乡,竟忽然不习惯起来。
进了街道,谢知秋想起知满在写给她的信里反复提过,父亲之前看重知满改进的纺车,给她买了工坊和铺子经营。
这几年谢知秋不在梁城,但光看书信,知满应该经营得很不错,现在光是梁城就有六七家谢家的布铺,她还将手伸到周围其他大城,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如果谢知秋没记错的话,知满自己的布铺里最大的一家,应该就开在这条街上。
谢知秋对知满的情况是很关心的,想了想,她就让马夫先送行李和随行之人回去,她自己则带上萧寻初——作为明面上的借口——改道去看知满。
布铺果然离得不远,车行了一会儿就到了。
谢知秋下车,带着萧寻初,踏进铺子。
她本来只是想尽快看看自己妹妹亲手经营的事业,谁知刚一进来,就看到有个眼熟的男子在与铺子里的掌柜拉扯——
“拜托你,让我见见谢家二小姐!今天是廿五,我知道二小姐她一定会来视察铺面!”
该男子约莫十六七岁,衣着仍是鲜亮,只是满面憔悴,神情看上去并不如打扮那么光鲜。
谢知秋这个人过目不忘,她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当年向知满求过亲的那个安家少爷安继荣。
谢知秋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敢出现在谢家人面前,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心中警铃作响。
但布铺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像赶苍蝇一样赶他,道:“去,去去!都说让你不要来了,竟然还调查二小姐视察铺面的日子,你这人有什么问题啊?快走吧,二小姐不会见你的。”
安继荣皱起眉头。
但他见掌柜态度坚决,继续在这里纠缠好像也是浪费时间,就姑且后退一步,“啧”了一声,从门口出去了。
掌柜看他离开,翻了个白眼,眼角余光又见铺子里来了人,本是想招呼客人,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在谢知秋身边的萧寻初,惊喜地道:“大小姐!”
萧寻初:“……”
谢知秋倒是默不作声,在这场面中并未表现出异常。
她道:“我从南方调任回来了,今日刚到梁城。我夫人说想来看妹妹的铺面……听刚才那人的话,知满小姐好像在铺子里?”
掌柜对谢知秋两人的态度简直是翻天逆转,当即道:“在在,二小姐若是知道大小姐和萧大人来了,一定高兴,快楼上请!”
谢知秋颔首,示意萧寻初先上去。
她落后一步,问掌柜道:“刚才那人是……?”
掌柜摆摆手,道:“没什么,以前和我们谢家有点过节。那个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不用管他。”
第九十章
知满还是未定亲的姑娘, 掌柜大概是顾忌谢知秋现在看起来是外人,所以没有明说安继荣和知满以前差点结亲的事。
不过,光听掌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 谢知秋已判断得出安继荣如今想必不成大器, 对知满构不成什么麻烦,也就安心大半。
谢知秋不言, 略点了点头, 就紧随萧寻初上了楼。
这铺面楼下是店面, 楼上则是仓库及工作间,除了大量未陈列在店里的布匹库存,还有一些针线纺车之类的杂物, 大概是意外时用来做处理的。
知满好像雇佣了不少女子在布铺工作, 仓库里有不少绣娘模样的女子在忙忙碌碌。
而走到二楼尽头,就是一间小工作间。
小间的门扉敞开,谢知秋刚走到门前, 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的暖光斜斜洒入窗扉,落在室中女子身上。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淡霞色的俏皮裙衫,蓬蓬长发用一枝随手折来的带花桃枝挽起,显得随意而俏丽。
她盘腿坐在一架纺车前, 手持一堆木质工具,咔嚓咔嚓熟练地把弄着什么。
谢知秋之前听萧寻初说过, 萧寻初在谢家期间, 随手教了知满墨家术, 不过谢知秋如今的身份不好进谢家内院,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个场景。
看妹妹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般灵活地使用那些与萧寻初相似的工具, 谢知秋不免有一瞬的稀奇。
她淡淡一笑,唤道:“满儿。”
知满闻声抬头。
在看到门口二人的瞬间,她圆圆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手里工具一扔,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一头冲进谢知秋怀里——
“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