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刻钟后, 两名官员向赵泽告别。
齐慕先与谢知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垂拱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谢知秋叫住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谢。”
齐慕先站住脚步, 转过身来。
这老人外表仙骨道风,颇有出世仙神之气。他看向谢知秋, 脸上仍是从容的笑容。
只听齐慕先和蔼地问:“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还是你师兄之事啊?”
“……!”
谢知秋心头一凛。
齐慕先果然不是随便帮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谢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过最主要……还是妻妹吧。”
谢知秋由于性情的缘故,身边亲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缘, 不喜与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满这个小妹妹。
谢知秋牵着她的手长大,眼看着知满从一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雪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给皇帝, 在世人看来的确是无上尊荣。
但知满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挣脱想法上的束缚,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进了皇宫,那过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后宫与朝廷一样, 只要接近权力的高点,就是是非之地。
知满虽在墨家术方面颇有些小聪明,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 但要说争权夺利方面的勾心斗角,她还过于单纯。
而且, 谢家当下日益衰微, 她们姐妹的父亲更只是个商人。
知满如果只因皇帝一时兴起被挑进宫中, 她既无势力,又无城府, 简直如同将小羔羊扔进虎穴中。
即使不考虑知满本人意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这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皇帝刚才都那样出口询问了,饶是谢知秋有自信凭她自己最终还是能脱身,但如果由她本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有驳天子颜面之嫌。
齐慕先这样的第三方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对谢知秋来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谢知秋对齐慕先心怀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齐慕先出言为知满解围,谢知秋真心感谢他。
齐慕先只是笑笑,说:“这两年梁城民间布匹价格动荡颇大,谢家布行的辉煌,老夫亦有所耳闻。
“这谢家姐妹中的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绢布成本,于大多数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极大的改善。
“像这样的姑娘,于世人之助益,倒远胜于朝中一些空有官职、却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侍奉君王固然是无上荣耀,只是山间野雀若不愿落入贵人之掌,只愿翱翔于天地之间、沐空游风而鸣,那么强行将其关入金笼之中,即便成了贵雀,也未必是美事。”
谢知秋先前心中不过是感激,听到齐慕先这番话,才由衷侧目。
她道:“世人多认为女子应以相夫教子为天职,若能嫁入高门,自是为家族争光。像同平章事大人这样想的人,世间少有。”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驾崩之时,命老夫监国,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当年先帝年幼,大事几乎皆由老夫与太后商议决定。世上许多男子确实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样样都领教过,可不敢小瞧。”
齐慕先与太后共同坐镇的十五年,的确是方朝开国以来少有的黄金岁月。
不过,谢知秋同样知道当年齐相党和太后党打得厉害,齐慕先本人也是反对女子干政的。
齐慕先如今居然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的事,而且听起来,他虽与太后不合,但对太后本人的才能,倒没有进行贬低。
谢知秋很谨慎地接这个话:“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宽广。”
“谈不上胸襟宽广,只不过老夫是寒门出身,见过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么,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挣扎,难以随意评判罢了。”
齐慕先温和地笑着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帮你,当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谢知秋静默不言,等着齐慕先的后文。
果不其然,齐慕先还有话要说。
他回过头,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天鹤船停在陆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谢知秋离开之前,就是将它放在垂拱殿内。
齐慕先问:“你的天鹤船,若是不系绳子,还能飞得更高,是吗?”
谢知秋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