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具体能到多高呢?”
“天鹤船刚做出来不久,我与夫人还未具体测算过。进宫之前,我们从自己家中起飞,试着飞了一百丈左右,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过,按照理论上来说,飞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去过此等高空,若无试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确实,毕竟是新鲜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
齐慕先认同地颔首。
但接着,他手指轻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绝大多数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听齐慕先缓缓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长子还在,他见到能升到这么高的东西,一定会很喜欢吧。”
“……?”
谢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齐慕先的独子是齐宣正,倒不清楚原来在齐宣正之前,齐相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齐慕先这一瞬间的神情,谢知秋隐约觉得,齐慕先想必十分喜爱那个孩子,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之后,他看到天鹤船,还能联想到那个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这般尚未释怀的神情。
不过,齐慕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又笑着问谢知秋道:“你夫人做的这天鹤船,一开始果真是为让人乘坐而做的吗?”
谢知秋回过神来,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齐慕先道:“此物载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稳定的飞行之器,想来价值远胜过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运输,应当会比人力或者马匹更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点灵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台范围更广——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让守卫搭乘此船,就能时刻观百里之远,将整个梁城尽览眼底。
“如此实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赏玩,未免可惜。”
谢知秋略显意外,侧目看齐慕先。
其实她当初让萧寻初使用墨家术的契机,还真是单纯只为了讨皇帝的喜欢。
不过,等天鹤船做好之后,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讨论过有没有更实际的用法。
其他人见到天鹤船,都不过是图个好玩稀奇,包括本该时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赵泽。
可是齐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实用价值。
谢知秋顺手推舟道:“不瞒大人,我与夫人之所以钻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实处,这的确是我等初心。”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有志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你。”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问:“寻初,老夫问你,依你看来,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几句话下来,齐慕先对谢知秋的称呼,忽然亲昵不少。
谢知秋一顿,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宁德初年,正值改元换新,自春节之后,四方风调雨顺,天气一直不错。”
齐慕先笑言:“不错,若不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寻初你想必也不会挑今日试验天鹤船吧。不过,依老夫之见,去年之前,这天气候稳定,但阴天多,晴天少,略显寒冷。今年以来,晴天多,气势强,但气候倒差点意思,这都快四月了,还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谢知秋猛地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这齐慕先表面上在说天气,实际上在评价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个成气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阴晴不定,做事趋于保守。而当今圣上,年轻气盛,比先帝活泼志大得多,但还不成气候,并不是个成熟的皇帝。
尽管齐慕先用的是隐喻,但敢这样和别的官员评价两个皇帝的缺点,也算相当大胆了。
齐慕先敢这样跟她说,显然是对自己的权势极其自信,哪怕谢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状,他也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倒霉的反倒是谢知秋。
而齐慕先会说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听齐慕先道:“不过,寻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练的农人,却知道如何因时制宜,在变化的气候里,照样年年丰登,仓囷殷实。
“好的农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丰收。
“而年长的农人,也乐意领年少的农人入门,若是人们团结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个村庄也会更为稳定昌盛。年少的农人跟着年长的农人学习,自己掌握技巧也能变得更快,这便是合作之道。
“寻初,老夫道理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想来老夫的诚意,你也已经看到。后面的路要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啊。”
谢知秋目色一沉。
齐慕先这番话,谢知秋自然听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样,齐慕先有招揽她的意思,也愿意表现一定真诚。而她如果愿意和齐慕先结好,后面的官途,想必会更为平顺。
谢知秋眸色深邃,难以看出情绪。
不过,在现阶段她要怎么做,谢知秋之前就有谋算。
只见谢知秋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辈受教。晚辈向来仰慕齐大人高义,能得到齐大人的指点,实在三生有幸。”
*
不久,谢知秋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宁,又开始琢磨墨家术转移注意力,谢知秋回到屋中时,他已经做了一排谢知秋不太懂的小机关,那些小机关还会转圈,在屋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听到谢知秋开门的声音,萧寻初才从一堆工具中抬起头来。
他凝了凝,才略带迟疑地问:“天鹤船的情况如何,天子可还满意?”
萧寻初毕竟是天鹤船真正的设计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实在让人紧张。
谢知秋颔首:“天鹤船很好。”
她稍作停顿,又道:“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师兄师弟了,圣上答应了给他们在工部找恰当的位置,虽要进行考校,但已经十拿九稳。”
萧寻初闻言,几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谢知秋的能力,但他们多年未能有进展的事,谢知秋方一上阵,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还是令他吃惊。
有一刹那,他几乎要冲动地上去抱住谢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别,当他看到谢知秋在他眼中娇小的女子之躯,终究没有这样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视线。
萧寻初故作平静地笑了起来,但话中却充溢着感激之情。
他道:“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许多年都走不到这一步。”
谢知秋望向萧寻初。
刚才有一刹那,她似乎感到对方想要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可是下一刻,看到萧寻初那如常的笑脸,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鹤船,我也无法这么顺利。”
谢知秋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捆绑在一起,互相牵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须要告诉萧寻初。
略作停顿。
然后,谢知秋说:“今日,齐慕先也看到了天鹤船,他特意进宫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之意。分别前,他邀请我参加齐府下月的赏花会,我已经答应了。”
萧寻初一怔。
谢知秋这么讲,就说明她已经决定目前要和齐慕先保持友好合作关系。
萧寻初之前就听谢知秋说过她在官场中的处境,在齐慕先对她的敌意减弱后,两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齐慕先还是谢知秋最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威胁她的生命,而一转头,两人就成了同一阵线上的忘年交,官场变幻如此之快,还是萧寻初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说:“既然是你的决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问:“但是……齐慕先这个人,你觉得确实可以信任吗?”
谢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但是……齐慕先这个人,深不可测。”
谢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齐慕先的可怕之处。
谢知秋在齐慕先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要说的话,的确是她在金鲤鱼的事上招惹齐慕先在前,但谢知秋之后也在月县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照理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绝无可能对齐慕先放下戒备。事实上她也始终对齐慕先心怀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谈之后,她居然也不禁对这个人的风度心生好感,甚至变得并不那么排斥与齐慕先合作。
难怪齐慕先这个人,能够坐稳三朝宰相、权倾天下,纵然在朝野中翻云覆雨,仍能被百姓封为寒门宰相之典范,让无数学子对他心怀向往。
要是没有这般玩弄人心的能力,恐怕他绝无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谢知秋不确定齐慕先今天对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心,但他的确字字句句都说中她的心事。
谢知秋闭目凝思。
良久,她说:“我需要在朝中拥有更多话语权,现在,同时谋取皇帝和齐相的帮助是最快的方法。
“与虎相伴必有风险,后面必须小心谨慎。但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月后。
五月的梁城清风若暖丝, 夏花初开,鸟语成歌。
这正是士人喜爱踏青赏花的季节,梁城名士府上花宴诗会无数。
不过, 在所有各有名目的集会之中, 最受关注的,永远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家的席宴。
齐慕先权倾朝野, 地位稳如泰山。
在他家出入的客人身份, 可以直接反应朝中的局势风向。
而若要问最近常在齐府出入官员中, 有哪个是最值得关注的——
知情者十有八.九会回答,是一个名叫“萧寻初”的大理寺年轻官员。
此人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郎,短短三年不到, 他就从地方官调回梁城, 由天子钦定任大理寺丞一职。
而“他”在任大理寺丞区区三个月后,因为其在任职的三个月内竟处理完了整整一千五百份疑难旧案,效率远胜普通官员, 极大地减轻了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负担,而受到天子及众多上级官员的赏识,又升了一级, 成了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居于大理寺少卿与大理寺卿之下。
这个“萧寻初”,才不过二十三岁, 竟然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层官员。
非但如此,“他”还极受天子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