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皓说:“同平章事大人恩怨分明, 只要是能为大人做事的人, 大人当然会礼尚往来。”
的确是齐慕先的作风。
谢知秋安静地走过去, 拿起一块金砖掂量。
厚实的黄金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谢知秋淡淡地道:“这么说来, 秦御史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得意门生,想来比我这个外人跟齐大人更亲近,像这样的好处,应该也曾有过?”
秦皓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齐大人的确待我不错。”
冷不丁地,谢知秋问:“……上回你送到将军府来的那些谢知秋喜欢的古书,也是像这些黄金一般来的吗?”
秦皓一怔。
他本来并不想与“萧寻初”有过多交谈,只想用最为中立的态度尽快将齐慕先交代的事情办完。
可是,“萧寻初”竟然提起了谢知秋。
这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一个有情绪的状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去接腔道——
“谢妹妹竟真将这些告诉你了?”
“所以书的来路,确实如此?”
“……书不是师父给的,但人在官场,难免有人际往来。”
一股没由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谢知秋看秦皓的眼神,在幽暗的夜中变得古怪。
她苦笑地扯了下嘴角,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秦皓只觉得眼前眩晕了一下,先前那种感觉又上来了。
他明明觉得自己和萧寻初除了情敌并没有太多关系,可是眼前人看他的眼神,就像与他认真相处过数年一般熟悉。
屋内不过两盏灯笼的光亮,在黑夜里不算清明,他其实不能像平时那样看清“萧寻初”的相貌表情,但是从一刻开始,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曾与他青梅竹马、并肩读书的女孩。
秦皓说:“身在局中,势必要审时度势。若是活得两袖清风,或许自诩清白,但在朝中与旁人行事作风如此不同,只会显得格格不入。过于刚直,反而会为自己树敌。萧寻初,当年在太学时,你似乎与严夫子交往甚密,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承认我有迫切想赢你的成分,但我与对方,不过各取所需。
“至少现在,我有能力凭自己拿到谢妹妹想要的书,而你不行,不是吗?”
谢知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这样平静的眼神,反而看得秦皓心里发毛。
谢知秋道:“……你就这样想赢吗?我承认,我时常也会想赢你,而且我在当年科举里也用了手段,胜之不武,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选。”
在她还是谢知秋的身份时,秦皓从未认真将她当作一个可以在朝堂上比拼的竞争对手。
谢知秋其实多少对他存在一定的竞争心,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只是两人年少时光一同读书,清清白白,谢知秋心里想的也是依靠学识的堂堂正正的较量。
没想到真当两人一同步入这泥潭,都学会了趋炎附势、玩弄权术,彼此都勾心斗角、出尽烂牌,仿佛阴沟里的两条泥鳅,满身泥泞互相撕咬。
但相比之下,谢知秋更难以接受秦皓的做法。
尤其是秦皓之所以会做这一切,背后都是为了“谢知秋”,这让她觉得是自己令秦皓步上一条歧路,一条他本来或许不会那么快走上的道路。
秦皓觉得眼前人的眼神很令他难受。
或许是他有种谢妹妹站在他眼前的错觉,他受不了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因此简直想要抬起手,挡住她的目光。
秦皓说:“人人都是如此,不过多我一人而已。”
谢知秋问他:“秦皓,你吃过谷糠吗?”
“……什么?”
谢知秋道:“那是稻谷的皮壳,粗糙且难以下咽,远不如真正的稻谷好吃,但却是穷人家里一年四季唯一的口粮。”
“……”
秦皓木然,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个。
而谢知秋则继续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甚至没有见人吃过。你生来是朝臣之子,餐桌上摆的是精谷细米,每日还有家仆精心制成的点心……不只是你,我也一样,在去月县以前,我从不知道有人天天吃的是那样的食物。”
谢知秋眼睑低垂。
她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朝廷的俸禄是有定额的,而那些官员却能进献给你远超其月俸的礼品,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一层层往下数,最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谢知秋道:“朝廷表面上对农民只征一成农税,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州一级为了一己私利,多加一成;府一级不愿吃亏,又在前者基础上再加一成;县一级见此情况,自然也不会手软,私设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时知县不管,亲自收税的小吏也会中饱私囊,自行多收一成。
“这些多出来的税,最后全都会压到平头百姓身上,待落到实处,农民一年的收成,十之五六都要落入他人口中。
“分明是农民亲手种出漂亮的稻谷,可是到头来,他们自己却只能吃谷糠果腹。”
谢知秋稍顿,又说:“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目光看着前方,不曾看看脚下。
“你的官途走得太顺,一中第就是京官,所谓的外出巡查也就是去富庶之地,由当地官员陪着吃吃喝喝,回来一路高升,过得很舒服。
“没有人喜欢被下放,尤其是梁城公子,谁会喜欢离开舒适富裕的家,背井离乡去偏远荒僻的地方?所以你凭着齐相与父母的人脉留在梁城中,从来没有见过那些遥远的地方,从没想过城中这一重重的官员醉酒欢歌,究竟是由怎样的人供上来的。”
说实话,在这一点上,谢知秋其实很难责怪秦皓。
她与秦皓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富商之女,自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尽管仍有不少不如意之处,但至少不会缺衣少食。
若不是在月县的两年,她不会看见那样的世界。
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是得罪了齐相才会如此,如果当初能选,她也不会选择去月县。
事实上,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往往正是有背景有人脉、从一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官宦子弟。
人人都知道当官好,削尖了脑袋去当官,可是究竟要多少普通百姓的劳动,才能养得起一个活得那样舒服的官员?
要是没有见过月县,没有去过乐坊,没有亲眼见识那群乐女的惨状,只凭冰冷的理性行事,谢知秋其实可以轻易摆平齐宣正的事。
背后有齐相在帮她忙,光是此刻,她脑子里就有不下四种方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齐宣正离开牢狱。
可是当她脑海中浮现春月年轻的遗体和满身的鞭痕,浮现桃枝怯生生跪在她眼前的样子,她心里那杆秤就会出现偏移。
如果她动手帮齐慕先,她会感到强烈的愧疚。
这群女孩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有一部分人的命就如此之低贱,可以任人践踏,纵死不得昭雪?
一股无名火在她心头乱窜,让她难以就这样下定决心,去帮齐宣正那样的人摆脱罪行。
秦皓听了谢知秋的话,微微一愣。
他手中的灯笼摇晃了一下,眼神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并不想在萧寻初面前示弱,表情亦没有丝毫破绽。
“——听你的意思,萧寻初,难不成你真的有忤逆齐相的想法?”
秦皓将话题拐回整体,亦敏锐地觉察出了谢知秋的动摇。
他说:“师父说,你对他只是表面依顺,或许实际上另有想法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相信。没想到,他竟不是无谓的担心。”
谢知秋未答。
下一刻,只见秦皓冷着脸将手探入袖中,某处两本折子来,丢到金砖上,示意谢知秋道:“你自己看看。”
谢知秋迟疑地去拿。
在幽暗中,她将灯笼举起,辨识折子上的文字。
待看清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她不由一顿。
秦皓说:“你不会以为,同平章事大人是任你想靠就靠、想走就走的小绵羊吧?”
这两本折子,一本是参她的,一本是参吏部侍郎刘求荣的,罪名都很重。
“我如今是侍御史,你不要忘了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
秦皓道。
“听同平章事大人说,你当年在外地时,与吏部刘侍郎有些冲突。”
“同平章事大人让我转达,只要萧大人愿意配合,从明日起,刘侍郎就不会再出现朝堂上。甚至具体要如何处置他,也可以全凭萧大人你的意思。”
“但是,如果萧大人有其他想法,那么同平章事大人也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到时候,送上去的折子不会只有我一本,而会是铺天盖地的奏折。”
“至于罪名,以同平章事大人的能力,自然有办法弄出证据。”
“萧大人的确很受圣上亲睐,但如果是无数朝臣死谏,圣上当真会冒着受满朝文武责怪的风险,来保萧大人吗?”
“到时候,不止萧大人一人,恐怕连萧大人的妻子、父母、兄弟,都会受到牵连。”
话到此处,他脸上亦不由流露出一丝焦躁,似乎并不太情愿。
他说:“说实话,我和你不对付,我本来并不想来跑这一趟。但是如果你被降罪,谢妹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你对我而言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误伤到谢妹妹。所以才专门从别人手里揽下这个活,亲自来跟你讲。
“我与你交谈,至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说情况,要是换作别人,态度只会更强硬。”
第一百一十四章
“——!”
谢知秋在听到齐慕先提出将刘求荣交由她处置的时候, 心头就吃了一惊。
在此之前,她是对齐慕先提起过刘求荣的事。
当时,齐慕先曾向她暗示, 在他眼中, “萧寻初”这个人目前的价值比刘求荣更大,他可以为了她, 放弃刘求荣。
照秦皓这句话看, 齐慕先多半已经调查过刘求荣, 知道他背后干的事了。
其实谢知秋对齐慕先的承诺并不全信,但若是在齐宣正之事前,谢知秋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齐慕先会直接履行诺言。
而现在, 齐慕先竟将这也当作筹码的一部分!
要是她不全力帮助齐宣正,难不成,齐慕先就打算死保刘求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