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虽行了一礼,可之后并没有离开,反而留在原处,担心地看着齐慕先。
秦皓跟随齐慕先学习已有两年有余,二人确有师徒之情。
秦皓知道齐慕先早年的经历,也知道他对齐宣正多有偏爱,自从齐宣正进了大理寺狱,齐相恐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尽管齐慕先看起来还算沉着,可他比平时疲倦的脸色,也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力交瘁。
齐慕先似乎看出秦皓眼中的担忧,笑笑。
他拂袖指指自己对面,道:“你若不想回去,干脆坐下来,和我下棋吧。”
秦皓一凝。
随后他依言入座,去看这棋局。
棋局上的黑白二字皆杀气腾腾,局势尚不明朗,分不清胜负。
秦皓拿起棋子,想了想,说:“师父……按照方朝律法,主人误杀奴仆,可减刑二等。乐坊女子本是贱籍,想必可以减刑更多。即便师兄他真的上了公堂,即便当真没有证明师兄清白的证据被判刑,应当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于师兄而言,除此之外的惩罚,并无太大损失。
“师父为何不多给大理寺一些时间,让他们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考虑,而非要逼得这么紧?”
齐慕先动作一滞。
他稀奇地看了眼秦皓,说:“我以为你和萧寻初不对付,难不成现在,你是在为他说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
秦皓答不上来。
坦白地说, 在过去的三年,他都憎恶“萧寻初”。
“萧寻初”被下放的那几年,他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才能往上爬得更快, 怎么才能将“萧寻初”远远甩在身后。
连秦皓自己都没想到, 事到临头,当他真的有将“萧寻初”一脚踩到泥里的机会时, 他居然会想手下留情。
……或许是因为萧寻初和谢妹妹已经是夫妻, 如果对萧寻初动手, 谢妹妹也难逃影响。
……或许是因为他总觉得眼中看到的不是萧寻初,而是谢妹妹。只因那一点点谢妹妹的影子,他就百般迟疑, 难以下手。
秦皓扶住额头, 试图摒弃脑海中没法解释的杂乱。
齐慕先端详秦皓,良久,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碗中。
齐慕先笑了笑, 道:“皓儿,这世上向我投诚的人那么多,也有不少人想做我的弟子, 你可知,我为何独独看中你?”
“……?师父为何……?”
齐慕先怀念地说:“因为在我见过的所有青年才俊里,唯有你, 最像我的狸儿。”
与其说最像,不如说, 在他心里, 秦皓最符合他曾希望狸儿会长成的样子。
齐慕先注视着秦皓。
倒映在他眼中的这个青年, 端方谦和,君子如玉, 有学识有原则,但并非迂腐无能之辈,能适当地审时度势、保全自身。
在齐慕先看来,秦皓与狸儿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懂事且少年聪颖之人。
秦皓的成长轨迹,也符合齐慕先对狸儿的期望——
在官宦之家读书长大,被教养成知理知节的模样,会读圣贤书,但也没有读死了,反被圣贤书骗。
如果是现在的齐慕先,再养育一个如同狸儿一般的孩子,他就会尽力将他培养成秦皓这样。
齐慕先这辈子付出的真心不多,他待人的亲疏远近,更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深处清楚。即使是一度与他称兄道弟的多年好友,如有必要,也会被他在一夜之间毫不留情地丢弃。
然而秦皓,能让他想到狸儿。
诚然他有一个亲生儿子齐宣正,但齐慕先也知晓齐宣正的弱点和不足之处。即使有齐宣正,他仍然会怀念那个更有天赋、更为乖巧的孩子。
爱屋及乌,齐慕先对秦皓这个年轻的晚辈,是的确有几分信任和喜爱,亦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孩子一般教导。
此刻,他轻拍秦皓的胳膊,笑道:“你还年轻,对他人容易心软,容易心怀悲悯。这是好事,年轻人就该如此,我当年也是如此。
“若是连你这个年纪的人都变得心狠手辣,那人间也算没救了。”
只是说完,齐慕先又叹道:“但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容不得他有半点污点和不测,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岁数,或许就懂了。”
秦皓果然没懂。
他隐约觉得师父还有所保留,并没有将全部的事情告诉他,但以秦皓的立场,没有办法过问。
齐慕先一转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今晚不要回府了,就在我这里睡吧,反正你在我这里也有房间。秦家那边,我让人去通知一声便是。”
“多谢师父。”
秦皓的确有点累,并未推辞。
但他看齐慕先,又关心地问:“那师父呢,还不休息吗?”
“我再看一会儿这棋局,左右睡不着,不如动动脑子。”
齐慕先微笑。
“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歇着。”
*
不久,秦皓暂去客房睡下,齐慕先一人在屋中下棋。
一个黑影静悄悄地潜进屋来,凑到齐慕先耳边,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好。”
齐慕先的双眼幽黑一片,深不见底。
他缓缓将手中棋子放下,沉着之中,凶机顿显。
他说:“一会儿,我去大理寺狱中看看正儿。”
*
“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
“快去通知大人!”
凌晨,梁城内一阵嘈杂喧嚷。
一匹快马从城西大街一路驰骋奔到将军府。
须臾,就有人唤起了熟睡中的谢知秋,在门口急道:“寺正大人,不好了!大理寺遭贼了!”
谢知秋先前与萧寻初讨论那信纸到深夜,才刚睡下不久,一听到外面拍门的声音,骤然惊醒,心头亦是一惊。
萧寻初也被声音吵醒,看外面有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铺盖藏起,跑到床上躺下,假装他们是一起睡的。
谢知秋一边让萧寻初到床上,一边问:“什么时候遭的贼?抓到人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外面的人答道:“刚遭,是打更人看到有人从大理寺里翻墙出来跑了,去汇报给城中巡逻的守卫才知道的。人没抓到,至于丢了什么……要先盘点才能知道。但是那个贼似乎是怀抱目的而来,竟然翻了停尸房和证物间!不知道是想找什么!”
谢知秋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放在桌上晾晒的信纸。
据萧寻初说,等到信纸完全晾干,字迹又会消失,变成一张白纸。
谢知秋略作斟酌,当即道:“我这就去大理寺看看。”
*
不久,谢知秋衣冠整齐,像上朝一样回到了大理寺。
她一到大理寺,立即就去查了遭窃的停尸房和证物间。
大量的尸体和证物都被翻了一通,盗贼明显是想找什么东西,可由于两间屋子都无比混乱,也瞧不出对方的目的。
谢知秋专门仔细查看了杜宁枝这桩案子的相关物品,杜宁枝本人的遗体以及本案的证物都没有逃过毒手,可是与其他物件的遭遇相较,仿佛也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
谢知秋粗略检查了一番,感觉证物中并未丢失什么东西,那盗贼或许没找到想要之物。
谢知秋不由想到那封信,那个被她带回将军府了,是唯一不在此地的证物。
谢知秋问:“你们检查过了吗,可有异常之处?”
跟在一旁的小吏回答:“目前没有发现有东西失窃,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们去查看那贼逃跑的痕迹时,发现总共有两个方向有有人经过过的痕迹,都很匆忙,所以留下了脚印。
“从脚印的情况来看,两边的脚印大小不同、深浅不同、行走习惯不同,可见是完全不同的人。
“大理寺今晚……搞不好遭了两拨贼。”
“……!”
谢知秋意外了一瞬,但面上不显。
她盘算了一下,要是这两拨贼正好撞上面,甚至有可能发生过打斗,以至于双方只能匆忙逃离,那倒能解释现场一点遮掩的迹象都没有,还如此凌乱。
谢知秋问:“大理寺今晚没有巡逻的守卫吗?怎么还要被打更人看见,才知道有贼?”
“这……”
那小吏犹豫了一下,才汇报道:“其实……今晚凑巧由同平章事大人做主,让守卫的人都去吃夜宵休息了,所以戒备比较松散。”
“……同平章事大人?”
“对。他现在应该在大理寺狱,寺正大人可要去见见?”
谢知秋在这个地方听到齐慕先的名字,显然十分诧异。
她考虑了一下,道:“我过去一趟。”
*
谢知秋屏退他人,独自走进大理寺狱。她方一进来,就见本该认真值班守夜的几个狱卒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数着银两。
他们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都像吓了一跳,忙将银两揣进怀里,纷纷扯出尴尬的微笑,道:“寺正大人。”
谢知秋装作没看见颔首,问:“听说同平章事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