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当梁城其他官员早已到了归家休息的时辰,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今夜无人敢眠。
谢知秋仍然在她过往做事的屋子里,自皇上离开后,她一直执笔书写,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屋内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她要不断听取下属、差役送来的汇报,还要不时给新的安排。
谢知秋是齐宣正这桩案子的主审人。
这桩案子后续牵扯出了一系列重案要事,按照常理,像这样的大案子,本该全权转交给大理寺卿。
但赵泽离开前,连看都没看大理寺卿,直接将所有事宜全都交给了谢知秋。
出了这样的案子,大理寺的人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没想好好休息。
而从其他官员和差役们对谢知秋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的态度来看,人人都清楚,再过不久,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萧寻初”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就穿上朱衣的青年才俊,接下来,简直不知要腾霄飞到哪一片云端上。
这一刻,有一人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端详着在灯下书写的谢知秋。
谢知秋感知敏锐,有人这样长久地盯着她看,她自不会毫无觉察。她凝了凝神,终是抬起头道:“谁?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青年身着公服提灯而来,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端的是翩翩气度,只是他望着谢知秋的眼神,却有难言的情绪。
——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这么晚在此,不免有些意外。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皓道:“今早,我与其他谏官本要一同请求面圣,结果却听闻圣上今日身体抱恙,不上朝不见客,而后又听闻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乐女遇害案,我心知会有问题,就过来了。”
“……这么早?”
谢知秋感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你在我审案时就来了?”
“嗯。我与师父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还有其他人也一同过来看情况。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没有露面,只在后面听了听。”
谢知秋听了了然。
大理寺审案并不完全公开,要是比秦皓品级更低的官员,恐怕就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拦在外面等消息了。但秦皓好歹有一身夺眼的五品官服,还是齐慕先的弟子,他要进来看,差役多半不敢拦他。
不过,秦皓这么早就到了,居然待到这个点还没走,着实异常。
谢知秋心知她这回算对齐慕先和齐宣正下了狠手,而齐慕先又是秦皓的恩师,秦皓一向对“萧寻初”竞争意识强烈,这会儿没准儿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垂头赶客道:“本官这两日公务繁忙,侍御史大人还请回吧,若有事,可以改日再谈。”
秦皓却没有离开,反在灯下望她,眼神百味交杂。
他说:“这世上少有人会不带偏见地为乐女考虑,更不要说还怀有悲悯之心地不惜与权贵为敌、为其伸冤。
“但在此之前,我认识另外一个人,与萧大人性情相似。
“她小时候就偶尔会问,为何世人一边鄙夷女子见识浅薄,一边又不让女孩与男子一般上学读书;为何世人只会遗憾生女无用,不像男子能够功成名就,却从不给女子入仕科考的机会。
“我想,她若是遇到此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也正在心里嘲讽,明明乐坊里都是男子主动去寻欢作乐,为何倒默认被卖进乐坊的姑娘水性杨花、品性不端。”
谢知秋笔尖一停,轻描淡写地道:“是吗。”
秦皓又问她:“你是何时学会辛国语的?还是……他会帮你?”
谢知秋道:“我父亲早年常组织军队与辛军交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母亲又是雍州人,熟知外族文化。既然家里人都会,我年少时学过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屋内异常安静。
良久,她听到秦皓轻轻叹了口气。
“谢妹妹。”
他忽然出声唤道。
他说:“以前你说想要当官,我只当是孩子的天真戏言。没想到……这身官服,居然真的很合适你。”
“——!”
谢知秋倏然抬头。
秦皓望着谢知秋久违的面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谢妹妹大抵不知道,自从他基本确定内心的想法以后,看到的景象也稳定下来。
以前他看她和萧寻初,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晃得眼花。
可此时,在他眼中的谢知秋,已然是她真实的模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五品朱色公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长发,通透的眼眸,面容固然冷淡,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秦皓就这样站在外面,看她写案宗看了一下午。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能正面看到谢妹妹的容貌了。
不仅是在谢妹妹嫁人以后,其实在她到及笄之龄时,谢家人就开始有意回避让未婚的年轻男女当面相处。
所以,当秦皓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谢妹妹时,竟觉得有点陌生。
但是,她蹙着眉书写到一半,有时仍会不知不觉将笔杆立起顶到脸上,在面颊戳出一个酒窝。
在秦皓看来,这个动作,和她年少之时,对自己要交给甄奕先生的文章不满意的样子一模一样。
时光荏苒。
她依然是谢知秋。
第一百三十章
一时间, 二人都没有开口。
秦皓见她没有极力反驳,只当是默认。
他说:“出了这样离奇的事,你为何没有向我们其他人求助呢?”
谢知秋动作迟凝, 她在继续否认和承认之间思索片刻, 最后姑且搁下了笔。
谢知秋不喜欢无意义的拖泥带水。
她熟悉秦皓的性格。
要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为了这种神怪作祟一样的诡异情况来找她对峙的。
而且, 他此刻的眼神, 也不像是她还有反驳余地的样子。
谢知秋双手交叉抵在唇边, 淡淡地道:“就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秦皓道:“一开始恐怕难以置信,但你的性情、文采都不是轻易能够模仿的东西, 只要是熟知你的人, 最后一定能认出来。不过……”
秦皓抵住额头。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觉得难以开口。
这不是那么快能接受的事,像他这样自己发现的还好, 若是主动告知,难保对方不会十分惊恐、一惊一乍。知道的人多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 最严重的就是被当作邪祟,那麻烦就大了。
更何况,看谢知秋的情况, 她和萧寻初交换恐怕有三年多了,应该是在两人成婚之前, 既然他们这么久都没换回去, 这想来不是什么容易事, 其他人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
而且, 单看谢知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一个人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如今呈现出的状态……也令秦皓感到吃惊。
他说:“你穿这身朱色的官服很精神。不过,依照皇上如今对你的信任,恐怕再过不久,你就能换成紫服了吧?”
谢知秋一顿,道:“有可能,但说不好。”
“……”
“……”
两人之间的氛围颇为怪异。
秦皓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萧寻初”为官期间的全部经历,知道那些腥风血雨。
以前,他总觉得女子是没有办法当官的。
谢妹妹是很有才华,在读书上的天赋少有人能及。
但她不知道当官还有很多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则,不知道尔虞我诈和利益交换,不知道做官的男人拥有更多权力背后,也要承担极大的责任、面对更大的风险和意想不到的危险,这都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
他认为谢妹妹只将当官想象成正气凛然地喊一喊仁义礼信、众生平等之类的大话口号,就会人人称颂、万民归心,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秦皓不讨厌谢妹妹的主见和野心,尤为欣赏她的才学,只是觉得谢妹妹生活在单纯的环境中,想法并未考虑实际。
但他可以建造一个坚实的堡垒,来保护谢妹妹的这份天真。
他会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将风雨阻挡在外面,谢妹妹可以继续抱怨她觉得不公平的地方,但真正的挫折,他会替她来承受。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的谢知秋,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妹妹并不只是在说没有基础的空话,她认为客观环境对她束缚太多,是真的对她束缚太多。
只要将她放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一样会审时度势、杀伐果决。
现在再回想过往的很多事,金鲤鱼、月县、天鹤船、齐宣正……
秦皓甚至发现她比自己更加狡猾果断。
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脆弱。
这世上有很多人叶公好龙,或者表面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又会退缩,不敢面对半点风险。
但谢知秋,她的觉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很久,秦皓问她:“当初月县那么凶险,你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吗?”
谢知秋稍凝,半晌才回答:“会怕……很害怕。”
她看向秦皓,乌眸清亮,问:“你该不会说,因为我会害怕,所以不适合做官吧?”
“不……”
秦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