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皓想了想,问:“你知道谷糠吗?”
“啊?”
“我想尝尝这个,能否给我弄一碗来?”
小厮大惊失色:“大人您身体金贵,怎么能吃那种粗食!万一吃坏了怎么办!那都是没身份的人才吃的!在咱们府里只能拿来喂马!”
秦皓听他这样说,反而愈发坚定:“我想尝尝。就用喂马的好了,给我烧一碗。”
小厮震惊不已,百般相劝,但架不住少爷死脑筋,他只得去找。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厮匆匆回来,手里还真拿了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递给秦皓道:“这是糠窝头,外头早餐铺子正好开门,这是铺子老板自己揣着吃的,我拿钱跟他换来了。少爷您真要吃,尝尝这个就好了。”
秦皓闻言,也就接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秦皓从小吃惯精谷细面,哪里吃过这种玩意?只一口,他就难吃到差点吐出来,根本咽不下去,方知谢知秋形容的“粗糙且难以下咽”一点都不是虚言。
秦皓看着手里的糠窝头,眼神一言难尽。
小厮在旁边看得紧张,见秦皓动作停了,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您吃一口试过就得了,小的拿去喂马。”
秦皓却问他:“你吃过这种谷糠吗?”
小厮坦然地笑道:“小的当然吃过了!要不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小的怎么会打小就被卖到府里来?小的家里只能拿谷糠煮粥喝,半天捞不着多少,根本吃不饱。”
但说到这里,小厮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不过自从进了秦府,小的日子可比以前好多了!少爷您打小脾气就好,不难伺候,老爷夫人平时最多责难两句,不爱责罚下人。小的不但平时三顿都有大白米饭吃,菜里还有肉!
“上回二小姐吃剩几块白糖糕不要,赏给小的,小的就拿回家了。家里那弟妹抢的,哈哈,跟见到饲料的小猪崽似的,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言罢,他略显得意地道:“那些农民哪儿见过秦府里的好东西!要说在咱们村里,说起小的在城里干活,谁不羡慕小的独一份的命好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秦皓听完小厮的话, 久久沉默。
他想起谢知秋说他不知民间疾苦,这话他现在还真没有办法反驳。
莫要再往远说其他人,就连他身边的小厮, 他都没仔细想过他们从何而来、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何没有想过?
因为要说百姓, 他认为自己也是百姓,生来就有的生活如同水和空气一样, 令人习以为常。
他知道有很大一部分人很穷, 秦家偶尔还会在外面施粥赠钱, 秦皓知道这是在做好事,但那些更穷的人,他们的日子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区别、他们到底需要什么?不清楚, 即使听说过, 也没有真实感。
半晌,他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
半月之后。
乐女春月这桩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密信上的指纹被证实, 的确是裕王的。
但裕王被找到时,人已经被一箭穿脑,死去多日。
他身上的东西被搜刮一空, 线索暂时断开。接下来要派人去裕王的封地搜王府,恐需要不少时日。
赵泽往日与他叔父关系很不错,见裕王已死, 还明摆着是畏罪潜逃,他心情十分复杂。
赵泽为人还算宽容, 但这种事情着实膈应。
最终, 他判处裕王的儿孙绞刑, 妻妾与未出阁的女儿、孙女没收财产,贬为庶民。
另一方面, 对此案相关的乐女们,赵泽亦出乎意料地做了安排。
首先是杜宁枝。
她是最初牵扯出这桩案子的人,还曾想将一切上报给朝廷,最终却因此丧命,赵泽自然对她印象深刻,也对杜宁枝之死充满怜惜。
为了感念她不惜性命传达重要消息的义举,赵泽封其为忠义烈女,立功德牌坊一座,上刻其事迹进行表彰。
另外,由于杜宁枝冒死将此事上报,其中也有想要救妹妹、朋友以及坊中其他乐女的意思,圣上为了显示自己仁德,便遂了其生前的心愿,大开皇恩,将乐坊中的乐女全部放籍归良。
在她们得知放籍后,乐女们都感恩戴德,十分高兴。
但乐女归良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大问题。
这些乐女年纪小的,十一二岁就被卖进了乐坊,为了讨好客人,自年少学的都是吹拉弹唱的本事,不会其他技艺。有一些被卖的年纪太小,甚至连绝大多数女子擅长的针线都没做过,连什么是正常日子都不知道。
撇开这些不提,世俗对乐籍女子还有偏见,哪怕归了良,难免会遭到非议。
这些女子中有相当一部分,既没有在普通环境中谋生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自己谋生的渠道。世上可供女子自己谋生的门路本来就少,她们这样的更是难上加难。
实际上以前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一些乐女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从良,可是由于无法在世上生活下去,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被迫重操旧业,又回到乐坊里。
这事很难办,就算想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谢知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考虑乐女们自己的意愿和情况。
皇上给了每人三十两纹银的份额作为嫁妆或者立身之本,可供她们另谋出路。
询问过乐女们的想法后,得知一部分乐女是被拐骗来的,还想要寻亲回家,那么便由大理寺帮她们寻亲;
有一部分乐女在乐坊里就有相好,对方可能本来就打算给她们赎身的,而现在这帮乐女顺利从良,她们自己也有成婚意愿,就安排她们各自成婚。
最后还有一部分,她们或因本身就是被家人卖掉的,或因沦落青楼后不愿归乡受人非议,或因种种原因无处可去,而自己又找不到生路,就由谢知秋做主,先收在了谢家的绣坊里,□□她们用新式纺车,如果自己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学其他技术。
有个别乐女很有主见,本来拿了钱打算走,但得知绣坊也留人,想来想去,又主动留了下来。
当初从月县来梁城的燕子,两年下来已是知满的左膀右臂。
她是经过大事的人,阅历丰富又能干,还是早期就在绣坊里做活的,在绣坊中很有些话语权。
燕子在梁城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她以前当过人妾,但她自己清楚自己的过往,又曾有过差点被父亲卖进勾栏的经历,她对乐坊女子的偏见比普通人小很多,很快妥善地安置她们。
被收进绣坊的乐女大多走投无路,本来对人生已经十分绝望,如今得了一条自力更生的生路,都感激涕零,极为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她们比寻常女子更加听话、更加勤劳,哪怕是从来没见过的纺车,也毫不犹豫地拼命学习,只为不再陷进无路可走的绝境。
燕子想得很周到,知道女子有名声的顾虑,极为小心地教她们如何隐姓埋名,好让她们顺利以绣娘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没有后顾之忧。
最后,就是归良后用回原名的王小妹,以及杜宁枝的妹妹杜青梅。
王小妹同样护驾有功,受的封赏比别人多些。
为了显示皇恩浩荡,赵泽亲自将她寄名给朝中某官员当女儿,又为她指了一桩与官家子弟的婚事,待她半年后年满十五再成亲。
若让谢知秋来决定如何犒赏有功女子,肯定不会问也不问就直接赐她一桩所谓的好婚事,但这在世人眼中,已是王小妹这种出身的女子本来祖坟冒青烟都高攀不上的大好事,她能被皇上赐婚,简直不亚于男子金榜题名,要是还要挑剔,就太不知好歹了。
王小妹自己看上去非常惶恐。
她其实知道自己没有太多谋生手段,由于自小处在任人买卖的环境,她也并不觉得盲婚哑嫁是不可接受的事,更何况一朝就从贱籍女子成了千金小姐,以后还能当官家夫人,怎么看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她看了看身边的杜青梅,杜宁枝这个妹妹年纪还小,汉话没学会多少,目前只依赖她一个人。
王小妹思来想去,咬着牙又一次鼓起勇气,问皇上能不能将她的婚期延期几年,等她将杜青梅养大点,再做打算。
杜青梅年纪小,又是有功之女的妹妹,其实比王小妹更好找收养。
不过赵泽见她们姐妹情深,觉得是段佳话,还显得自己是仁君,就准了这个请求。
*
话又说回谢知秋。
案子有了定论后,按照惯例要论功行赏、赏罚有别。
原大理寺卿何义玩忽职守、意图包庇,被革除官职。
两名大理寺少卿本也要被查办,但因谢知秋为其中一位昔日上司祝维平说话,让祝维平勉强保住了头上的乌纱,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则被降了职务,调离梁城。
而大理寺卿之职空闲,被选来接任他的,自然是办案有功的谢知秋。
这年六月,谢知秋升任大理寺卿一职,官居从三品,着紫公服,佩金鱼袋,年纪轻轻,已是执掌一寺、出入崇政殿的高官大员。
祝维平原先就看出谢知秋前途不可限量,但万万没想到她能走得这么快、这么险,这回又是多亏谢知秋美言,他才能在大理寺大清扫中保住头衔,自然对谢知秋生出感激之情。
为了巩固自己现在的地位,他立即将立场倒向新上司,帮着谢知秋铲除前任大理寺卿留下的异心之人,然后换上全新的、愿意为他们驱使的人手。
不多时,单大理寺一处,已彻底是谢知秋的天下。
*
谢知秋初次紫服归来,萧寻初看她短短三年便从新科进士成为朝中重臣,心中惊愕之情难以言喻。
哪怕他一向看得出谢知秋的才能,也难以想象她能获得这么快如此成就。
萧寻初恭贺她道:“恭喜你,总算取得一个好结果。这桩案子能得到现在的结局,也算善恶有报了。”
谢知秋却皱起眉头,看起来并不十分开心。
她说:“从结果来看,并不算坏,不过……齐慕先以权压人,是试图用权力来得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判决,而我不想要这个结果,所以投机取巧,找来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赵泽,再利用赵泽在此案中的弱点,让他站在我这一边,以获取我想要的判决……从实质上来讲,我与齐慕先并无不同,不过是看哪一方的权力更大罢了。”
说到这里,谢知秋轻轻垂下眼睫,道:“若世上真有公理存在,一桩案子只是想要个公道,本不该如此。”
萧寻初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要触碰她的头发,但见谢知秋心不在焉,又将手放下了。
他笑着对她道:“你已经做得够好。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能改变的。换作是别人,谁又能做得比你更好呢?”
言罢,他衣袖一抬,指了指窗外,道:“你看。”
今日,王小妹与杜青梅的新父母特意带着这两个义女上门,来拜访答谢谢知秋这位“恩公”。
当然,他们看得出谢知秋对乐坊女子的现状有所关注,此举未尝没有与谢知秋这样的朝中新贵套套近乎的意思。
将军夫人姜凌自从到梁城后,难得见到北地来的人,杜青梅身上的习惯与她相近,让她很有亲切感,于是硬是带着两个小姑娘玩。
王小妹的义父义母不敢得罪萧家,诚惶诚恐地看着这场面。
此时,窗外,姜凌正领着小姑娘骑马,因为杜青梅只会辛国语,她就与杜青梅叽里咕噜地讲着梁城人听不懂的话,王小妹吃力地听着,偶尔会搭两句。
杜青梅在姐姐死后就郁郁寡欢,但今日难得遇到能真正和她说话的人,还带着她骑马,小小的脸上初次展露出羞涩的笑脸。
杜青梅年纪虽小,马术竟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骑。
她看王小妹僵在马上不敢动,还主动翻下马来,走到王小妹身边,手脚并用比划地指点她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