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连齐宣正都敢动,敢与齐慕先为敌,倒还算有意思。”
太后还政后,在慈宁殿吃斋念佛多年,侍女已经很久没见她对朝堂上的事表现出兴趣了。
侍女揣度太后的意思,试探道:“反正正好碰到了,要不要奴婢去把那萧大人叫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不必。”
太后垂下眼睑,扳起佛珠,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道:“我远离朝政多年,还管这些朝臣的事干什么?问得太多,还要被弹劾妇人干政。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走。”
“是。”
如此,侍女也不再说了,低头让人起轿。
*
傍晚,齐慕先回到府中。
他官服未换,就径自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将房门反锁。沿途,家中仆人没人敢作一句声。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座神龛,两支点燃的蜡烛,一个香炉,残香已然燃尽。
神龛上摆着两人的牌位,高处的一座写着“谭云”,低处的一座写着“齐宣理”。
齐慕先安静地进去,熟练地用干净的水和布擦拭本就光可鉴人的神龛台面,换上新鲜的水果。
然后,他将低处的那座牌位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打开地板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座很新的牌位来,将它同样供在神龛上。
这牌位上,写着“齐宣正”三个字。
齐宣正是险些害死皇上的罪臣,死后也不可能在明面上供奉。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能算有什么体面。
生前,明明是那样好面子的一个孩子。
齐慕先轮流擦拭三座牌位,上香,然后慢吞吞地坐到地上,用满是皱纹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折纸元宝。
纸钱烧起的刺鼻的烟,淹没了齐慕先面无表情的脸。
须臾,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齐慕先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这座空落落的大宅院,不久前还是满是烟火气的家,转瞬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本以为盖好屋瓦、漆好砖墙,就不会再有这座屋中生病受冻而死,奈何命运无常。
恨不恨萧寻初?
怎么可能不恨?
——怎么可能不恨?
但齐慕先纵横官场多年,自然看得清,他已如大厦将倾,皇上对他不复过往信任,只打算实现诺言为他养老送终;而“萧寻初”,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正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要打压他,不能再草率行事,必须徐徐图之了。
这时,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自从齐宣正死后,仆人们连对他说话都小心翼翼。
只听外面那人道:“老爷,刘大人来了。”
齐慕先眼光一暗。
再出声时,喉咙虽有沙哑,但已听不出半点异状,只道:“知道了。”
*
一刻钟后,当齐慕先出现在户部侍郎刘求荣面前时,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以往那个位高权重的齐慕先。
刘求荣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行礼,一直点头哈腰道:“齐大人好,齐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能见到齐大人,实在是下官的荣幸。”
齐慕先冷眼看着,悠哉地拿起茶盏,揭盖喝了口茶。
许久,他才道:“求荣啊,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是托谁的福才能暂时保着吧。”
“是是是,下官知道。”
刘求荣满头大汗,不敢耽搁。
要说“萧寻初”高升,纵观满朝文武,没有人比刘求荣更怕了。
一听说齐宣正案的消息,刘求荣就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如果正常来说,“萧寻初”肯定是自己一高升,第一个就要弄他。但齐宣正案中间出了一点异常情况,齐慕先提刀斩了齐宣正。
齐慕先这个举动,导致赵泽对他的感情又出现了偏袒,所以赵泽虽然完全向着“萧寻初”,但对过去一部分齐慕先提拔的官员,他也表现了相当的仁义和宽容。
任何官员刚一高升,就对其他派系的官员下手,都是为官大忌。
“萧寻初”肯定是想动刘求荣的,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知道这个时候立刻下手,就算“他”证据充足、完全占理,在赵泽看来,也会有排除异己、对齐慕先落井下石之嫌。
“萧寻初”的当务之急是巩固赵泽的信任,并通过实绩来保证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所以“他”过去几个月暂时以大势为重忍了忍,但这显然不是不动手,只是暂时延后了一点。而现在,“萧寻初”恐怕觉得时机已到,就要亮锋了。
对刘求荣来说,“萧寻初”这个不动作,无疑就是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刀,不知何时落下,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日。
齐慕先看着抖得像只小老鼠的刘求荣,心中也有感慨。
以前刘求荣在他这里,顶多就是个随手提拔一下的货色罢了。如果“萧寻初”老实与他合作,他本来是打算用刘求荣换“萧寻初”的忠心的。
没想到现在,由于他大势已去,以前手下的人心思都开始活络,变得不可信任。
刘求荣这种走投无路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的垃圾,反而成了最好用的傀儡。
齐慕先问:“我让你做的事,你办好了吗?”
刘求荣连连点头:“都安排好了,他们肯定不会怀疑的。不过,大人,今后要让我们的人多注意什么方面?”
“……想要抑制萧寻初,现在一般的方法已经不行了,必须用巧。如果能找到他身上有什么把柄或者弱点,那就好了。”
刘求荣称是。
但他又担心道:“但这个萧寻初为人非常正派,过往与他共事的人都对评价颇高,民间风评又好。萧斩石当年就是块耿直的臭石头,这萧寻初要是真的一点亏心事都没做过,没有把柄怎么办?”
“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
齐慕先道。
他手指抵着下巴,在大堂中走了两圈。
随后,他道:“说起来,之前秦皓曾经随口提起,他觉得这个‘萧寻初’很异常,还说‘萧寻初’的性情与过去完全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
刘求荣有些不解:“可那又如何呢?萧寻初当年浪子回头的故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人随着时间变化,性格会改变,也不是异常。”
若换作旁人可能会放弃,但齐慕先却不会遗漏细节。
他道:“仔细想想,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就算真的浪子回头,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大量实实在在的知识,胜过那么多寒窗苦读数十年的人,拿到状元吗?”
齐慕先略作停顿。
他说:“派人去查查他那段时间的经历,看有没有可能作弊,或者找了人替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将军府。
萧寻初所居院落。
真正的萧寻初本人, 正在与他师兄叶青,一同探讨他与谢知秋换回去的方法。
“这两块,就是当初让我和谢知秋发生交换的黑石。”
萧寻初拿出两块石头, 分别摆在桌面两侧, 一一给叶青介绍——
“这一块是我们原本山上的,你也见过;这一块是谢知秋当时挂在身上的, 据她说, 是她祖母从月老祠那里高价请回来的, 希望能让她寻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所以他们家里叫作姻缘石。”
桌上,萧寻初左手那块石头约有馒头大, 棱角不平, 略沉,一看就是被人随意凿下来的,这就是他们本来临月山上拿来研究的黑石。
而他右手那块本属于谢知秋的石头, 是拇指大小,打磨得犹如鹅卵石般光滑通透,光可鉴人, 不仅瞧着精致许多,还串了根红绳方便悬挂。明明和萧寻初山上之物是同一种无名石,但它被这样一弄, 就可以故弄玄虚地拿来卖钱了。
萧寻初顿了顿,道:“刚交换的时候, 我去过那个月老祠, 想看看是不是那边的修士掌握了什么我们不清楚的知识。我试探了一番后, 结果很令人失望,那些修士对地质矿石没有半点了解, 大概是纯粹看着略显特别就拿回来卖了,甚至还想劝我再买一块。”
“那你买了吗?”
“……买了。万一导致我们交换的因素,就和他们打磨的方式有关呢?总得多做几次对比。”
“人家好歹名字是姻缘石,招了半天姻缘,怎么就给谢小姐招来你这么个玩意。”
“……难道你不买吗?”
“……会买,是得排除一下各种因素。”
“……”
师兄弟相对默然,反思自己为什么学了这么久墨家的“非命”思想,最后还会被姻缘石这种东西骗钱。
良久,叶青叹了口气,道:“言归正传,那你现在研究到什么程度了?说说看吧。”
萧寻初一顿。
他想了想,道:“空口难言,还是演示一下为好。”
言罢,萧寻初又取出三块黑石,两块分别放在两手边,第三块则至于前方。
然后,他又去开院中一处简易屋棚下的两个箱箧——
叶青这才发现,师弟居然在院子里养了一些蚂蚁、蚱蜢之类的昆虫,想也知道,这多半是为了研究黑石。
萧寻初这个人,平时瞧着散漫,但真动起手来,倒有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神情肃然许多,全神贯注,连一旁的叶青都不自觉地被他牵引进那种氛围里。
只见萧寻初用小木棍引走一只蚂蚁,又徒手抓起一只蚱蜢。
萧寻初两手拿着昆虫,口中道:“这三块都是山上打下来的黑石,而且三块色泽基本一致,颜色均匀。接下来,师兄请看——”
说完,他将蚱蜢放到左边的石头上,蚂蚁轻轻抖在右边。
下一刻,两只不同品种的昆虫都像时间凝固一样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