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