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慕先的著作无论内容统统被丢进火堆里,在梁城士人中风靡多年的齐氏符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物,年轻学子们个个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未崇拜过齐慕先,并且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而在这场剧烈的风暴中,与齐家交往密切的秦家竟神奇地独善其身,成了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旧齐派。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秦皓背叛齐慕先,作为谢知秋的协助者,一同救了赵泽。
齐慕先并未对秦皓隐瞒他知道谢萧二人交换的事,但他也没有告诉秦皓黑石。
是秦皓自己,从齐慕先向他反复确认谢知秋的性情特征时,就起了疑心,开始注意齐慕先的动向。
从那时开始,秦皓就成了个双面间谍。
若非他一直向谢知秋提供齐府的动向,还助她进御史台狱劫人,谢知秋的计划未必能够那么顺利。
只是,谢知秋也清楚,秦皓对齐慕先确有师徒之情。
直到最后关头,秦皓也还在试图劝说齐慕先放弃计划,尝试与谢知秋和解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希望过于渺茫,不过徒劳一场。
于是,秦皓只得用这种方式,在风雨飘摇的齐氏大船沉没之时,勉强保住了秦家。
诚如秦皓自己所说,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当断之时,他也会做出决断。
此刻,秦皓落完一子,忽然道:“谢妹妹,其实今日,我是专门来向你道别的。”
谢知秋夹着白子的指尖一顿。
她问:“你要去何处?”
秦皓道:“那日我帮了你,所以皇上对我也有些许感谢之情。但……秦家虽然在这场风波中逃过一劫,这些年却是无可争议的齐党,今后,秦家在朝中的地位会很尴尬,尤其是我。
“我助皇上不假,可我同样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我以前没对你说,其实跟随齐慕先的这些年,秦家已经不像我们秦谢两家的先祖刚开始来往时那样清白。最近朝中人人都在翻齐家的旧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跟出秦家不少事。
“秦家素来谨慎,没有太严重的罪名,但终究不大光彩。我救了皇上,本该有奖赏,但秦家又犯了错,应该有惩罚,要如何待我,皇上大抵也很为难。
“所以,为了替圣上分忧,我已经主动上书,请求皇上将我外放偏远之地。
“这样明升实降,里外都说得过去,而且我离开梁城,作为一个曾经与齐慕先关系亲近的人,大概也能让皇上更为安心。”
谢知秋一滞。
齐慕先已经倒台,秦家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秦皓在这种时候主动提出离开梁城,今后再要回来,可就难了。以后的秦家,也未必会有能力将他从偏远之地再调回来。
谢知秋意外地看了对面之人一眼。
秦皓却对她微笑。
他放下手中棋子,说:“谢妹妹,你之前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高官权贵的衣食无忧是从何处而来,不知道真正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么趁此机会,我会去到处看看。我也想知道,你之前见过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谢知秋默了半晌,方言:“那么,愿秦家哥哥一路顺风,一路珍重。”
秦皓一笑。
随后,两人下完了这局棋。
秦皓终究没有敌过谢知秋,但他看上去也无遗憾。
谢知秋送了他几步。
只是,此番告别后,秦皓走出院子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问道:“谢妹妹,现在我在你眼中,是一个值得你欣赏的男人了吗?”
谢知秋微顿,回答:“我一向敬重秦家哥哥为人。”
“是吗,也好。”
秦皓笑言。
他对谢知秋微微颔首道别,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
谢知秋正要走回庭院,忽然,不等旋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寻初个子生得高,从上面罩下来,简直是将她整个人盖住。
她与秦皓说话的时候,萧寻初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插嘴,也没打扰他们,简直如同隐形人一样。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不用看他,都能感到背后有人醋海翻腾。
谢知秋问:“你刚才是不是也有话想跟我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萧寻初是有话想说,但他再次开口,讲的却不是之前的内容。
他问:“如果当初向你提亲的,是如今的秦皓,你的态度会不会有所动摇,会不会……愿意考虑他?”
谢知秋认真考虑片刻,并未撒谎,如实道:“会。”
背后醋味更浓,谢知秋明显感到对方收紧了搂着她腰的手。
然后,谢知秋又道:“不过,错过就是错过。我与他之间太多时机不对,就算现在终于能够互相理解,彼此也已错失太多,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腰间的手似乎松了一点,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萧寻初在她耳边问:“那我呢?”
“什么?”
“你说和他不会再有可能性,那和我呢?你会愿意考虑我吗?”
谢知秋一怔。
萧寻初略有赧然,他像是回忆起什么,道:“换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接了吻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实则是气氛使然。
毕竟那一晚如履蛛丝,一步踏错,两人真有可能齑身粉骨,若是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会后悔。
萧寻初记得是他先低下的头,可谢知秋也没有躲。
她的眼眸如照映秋月的湖泊,让人几乎想要永远沉醉其中,万劫不复。
这似乎预示着谢知秋也对他与众不同,但萧寻初又不太看得透谢知秋的内心,怕只有他一个人沉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萧寻初道:“你说和秦皓时机不对……那和我呢?我们之间……错过了吗?”
谢知秋抬头望他。
晴空朗日下,园中秋叶微黄,不知何处飘来夹着桂香的风,将两人的发丝拂到一处,彼此相融。
谢知秋回忆起关于萧寻初的许多过往。
多么奇特的人。
世人都为世俗标准所困,唯有他离经叛道、遵循本心。
哪怕人人都认为渺茫的事,他也会去尝试。
没有事的时候,他将主动权给她,换不换回去都无所谓,甚至同意她将黑石烧了。
可是到真正千钧一发之时,她提醒他这种时候交换回去,萧寻初这个身份可能会死的,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样一个人,就像技法从未见过的巨幅画卷,就算看上一千遍,也仍能发现有趣的细节。
谢知秋对他一笑。
谢知秋笑起来很甜,乌眸清亮,面颊有浅浅的酒窝,几乎不像她平时给人的印象。
谢知秋道:“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萧寻初呆住。
下一瞬,谢知秋稍稍踮起脚来,趁萧寻初低头的功夫,维持着被他从背后抱住的姿势,就这样微抬下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
谢知秋耳畔隐约有一点羞涩,但她很快低下头。
她说:“我不是个擅长言语表明情感的人,若是如此说明,你还有疑惑吗?”
萧寻初怔了怔。
然后,他用力拥住谢知秋,笑道:“没有了!”
秋叶飘落,无人小园之中,两道曾不被理解的孤影,如今已然成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月的时候, 谢知秋去了一趟大理寺狱,看望齐慕先。
昔日紫衣相,今日阶下囚。
齐慕先刑期已定, 赵泽对交换身体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不愿让齐慕先活过下个春天,再过几日, 齐慕先其人就会化作历史。
谢知秋提了个食盒过来。
她现在在朝中身份尴尬, 来见齐慕先也没有像样的理由, 可即使如此,当她要进大理寺狱时,没有人一个人敢拦她。
齐慕先穿着囚衣, 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 不过在阴暗的牢狱中,他竟仍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他屈膝安坐在墙边的模样,比起其他囚犯, 给人的感觉甚至不像来坐死牢,倒像是在修仙。
谢知秋来时,他略略抬头, 看了她一眼。
谢知秋回以一瞥,道:“这种时候还见到我,你大概挺不愉快的吧?”
齐慕先笑。
“还好,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这点气度, 我还有。”
齐慕先答。
“再说, 我也不止一次想动手杀你,既然棋差一招, 便没什么可跳脚的。”
言罢,齐慕先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大理寺狱的墙角,蛛网结了一重又一重,蒙了层灰。
他又说:“其实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能来陪我打发时间,也不错。比起那些庸人,我宁愿与你这样有些聪明的后生聊。”
确实,眼下梁城人人都对齐慕先避之不及,除了谢知秋,恐怕也没有人敢来看他了。
谢知秋开门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几盘简单的家常小菜。
谢知秋道:“我听闻你喜欢吃鱼香茄子,在酒楼找人帮你炒了一盘。另外还有些小菜。”
齐慕先见了,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开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