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雨中迎面走来的人是王陟, 还有紧跟在他身后的弥秋辅……
当那双眸死死地盯住她的时候,她仿佛已没有什么知觉了。
走在弥秋辅身前的身材瘦小,细长眉眼八字胡的中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顺着弥秋辅的目光看向殿外站着的那女子,微皱起眉:“你是与那女子认得?”
被这么一问,弥秋辅竟不知该如何答了,索性什么都没有说。他们的将军在他将铸造营迁移出南山洞崖前病死了, 如今的铸造营虽说是由他在管,但他也只是暂管, 顾家的人才是铸造营真正的主人。
走至殿前,王陟看了一眼弥秋辅:“我先进殿见小姐,你在此等候。”
王陟瞥了一眼繁芜后,快步进殿中去。
这殿外只留繁芜与弥秋辅“故人叙旧”。
他仍盯着她仿佛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未见他之前,繁芜十分畏惧见到他,如今再见到他,竟然不怕了。
她抬眸与他对视。
终于她听到他说出几个字,听罢,心下已长吁一口气。
他说:“魏国的细作?”
这是弥秋辅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只有魏国的细作能查到南山洞崖,也只有魏国深知顾苍是怎么被害死的,因为魏国人为此布了几十年的局……
繁芜没有否定,她若不否定,他们会让她活着。
一个知道这么多“秘密”的细作,就不会是寻常的细作了,他们会想从她这里获取更多的情报。
如果当初高厉次没有死、顾苍没有死,这天下局势就不会是魏齐对立了……
当初的魏各方面都弱于齐,可世间没有如果。
繁芜别开脸,她看向殿外的大雨,开口时声音微带些许哑意:“弥秋辅,铸造营有三千人,十年间制造的强弩达数万具,那位小姐能留你,你说那位小姐的男人会不会留你……”
她未看弥秋辅,也知道他此刻恨不得杀人吮血的模样。
可是,世人趋利避害,总是考虑自己要多一些……
她不信弥秋辅跟着王陟一路北来,没有想过这些。
他想过,他一定想过的。
王陟去而复返,对弥秋辅道:“小姐让你进来。”
他二人进殿了,殿外又只剩下繁芜一人。
不过一日一夜,仿佛让她过了一个月之久,那股子久违的疼痛袭来,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殿前。
繁芜再醒来的时候在偏殿的床榻上,这种偏殿一般是婢女值夜住的地方,她睁开眼瞧了一圈方知殿内还有一个婢女。
女子见她醒了,不咸不淡地说:“既然醒了就喝药,我去禀告宜嬷嬷。”
不等她答话,婢女已小跑出去了。
繁芜支撑着从床榻上坐起,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她轻轻嗅了一下,又放下碗,到底是一口没喝。
宜嬷嬷刚进殿来就看到这一幕,冷冷一笑:“倒是很谨慎,可你有本事就一直不吃不喝,熬到芙阳殿下的人来接你啊。”
繁芜不喝药是因为这里面有药和她常吃的颠茄相克,而不是因为这药有毒。
宜嬷嬷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繁芜有些诧异,莫非她还有话要对她说?
“你和弥大人认得?”宜嬷嬷锐利的眸光扫向她。
繁芜微怔,疑道:“哪个弥大人?”
她不相信宜嬷嬷听到了她和弥秋辅的对话,那时她和弥秋辅都注意着殿前与殿内。
宜嬷嬷盯着她看了一阵,没有再问弥秋辅的事,而是说:“万寿寺的高僧仪胥打听你又是怎么回事?”
繁芜眯眸:“是夫人让嬷嬷来问的,还是嬷嬷自己问的?”
这个话题她早就和顾流觞聊过了,她不认为顾流觞会再让宜嬷嬷重问一遍。
宜嬷嬷一时语噎,白了她一眼:“你说呢?”
繁芜不怕再说一遍,好让她去向三殿下再说一遍:“那日我在皇宫,那个和尚说他能带我出宫,为了活命我自然信了,然后他告诉我寝宫内有密道……”
宜嬷嬷听罢,睁大眼睛瞪着她好久。
显然若不是仪胥高僧的形象破灭了,那就是繁芜的故事太过荒谬了,荒谬到宜嬷嬷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繁芜看着宜嬷嬷离开,心下哂然。
若高旭颜不再信仪胥,仪胥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不仅是要让高旭颜不信仪胥,还需让弥秋辅不信高旭颜。
仪胥是投机取巧的小人,弥秋辅则是为了一帮兄弟能活命可以择木而栖的人。
次日,雨过天晴。
清晨芙阳公主的嬷嬷又来了,请顾夫人过去吃茶。
但她没有请到人,因为顾流觞昨晚出城去了今早还未回。
管事听说顾夫人不在,便直接去找繁芜。
繁芜被宜嬷嬷看着,这会儿刚吃了早膳正在看账本。
宜嬷嬷和管事说了半天,最终宜嬷嬷竟没有说过。
“我和她一起去。”宜嬷嬷冷声说。
管事:“咱家殿下没有请你。”
宜嬷嬷气结:“我奉命看着她!”
管事也退了一步,没有再说了,于是三人坐上马车前往公主住的宫殿。
箭城公主殿是箭城一处美景,芙阳刚得到封地的那一年,箭城的官员便为了讨好这位公主,开始着手建造此处宫殿,这一建陆陆续续建了十几年。
醉乡园是公主殿内一处绝妙地,此间已是三月,本该是繁花如簇,只可惜一场大雨让园中春花凌乱。
繁芜来的时候,芙阳坐在亭间,正与一男子说笑。
繁芜也没认真看,一眼晃过去只看到芙阳与一男子说笑,她只当那男子是竹阕乙,顿时怒气上涌……
可当她走近了,方见得竹阕乙长身而立,站在芙阳身侧五六步开外,顿时怒气如潮水般消退。
芙阳微抬头看向繁芜这边,似对竹阕乙道:“人给你带来了。”
芙阳对管事扬了扬下巴,管事会意让繁芜去亭中,宜嬷嬷正要跟上去,被管事拦住了:“殿下没有叫你过去。”
繁芜进亭中,竹阕乙快步向她走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走向亭子后面。
她跟在他的身侧,已瞥了他数眼,仿佛是在瞧他是否完好无缺一般。
二人至亭后花簇之中,竹阕乙这才放开她的手腕,而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她手腕上的铁链。
那镣铐已将她两个手腕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能破皮一般……
他红着眼,纤长的睫羽轻颤着。
“哥,那个公主她没对你做什么吧!”她着急且愤怒地问出最想问的。
竹阕乙轻眯眸,凝眉:“做什么?”
“就是男女那种事!”她急地跺脚,脚上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阿芜如何得知男女那种事。”他微怔,眸色比之前愈发沉了。
繁芜快被气哭了,耳根也红了,“我知道也是因为那位夫人和三皇子,你又在想什么!”
竹阕乙恍然回神,一时语噎,亦是红了耳廓,默然半晌,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繁芜置气抿唇不语,竹阕乙终于忍不住,数夜的殚精竭虑,都快逼疯了他,他全然不顾此时身在何地,展开臂膀拥抱住了她:“阿芜。”
他的下颌婆娑着她的发,她的额……他闭了闭眸,回想起苑水城外被顾夫人的人拦住的那刹那,他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快要将他淹没了。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让她有事。
繁芜快要呼吸不了了,她红着脸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也隐隐察觉到好几道目光向他们这处看来。
宜嬷嬷看到了,芙阳也看到了,他们都面带疑惑,这真的是兄妹?
感受到繁芜的挣扎,竹阕乙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她。
繁芜的小手却拽着他的衣领,压低声音说:“你答应我别和那个公主做那种事,不然……”
她停了半晌,说完后半句:“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竹阕乙深看着她,见她红着眼里,那种盛怒不是假的,也不只是为了吓他才说不理他,他察觉到她是真的很在意这个……
凤眸里仿佛有华光一闪而过,只回她了四个字:“从来没有。”
繁芜愣了半晌,缓缓松开拽着他衣领的手,脑中嗡嗡作响。不知怎么,那怒气荡然无存,只余心间一抹欢喜。
她都不知自己在欢喜个什么……
“阿芜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哥,你说。”她抬眼看向他,灵眸染笑,明媚和煦。
他看得出神,却又心口隐隐抽疼起来,他伸出一手虚抚她的脸颊:“答应我,无论怎样都等我救你,相信我一定会救你,无论怎样也不要选择自行了断性命……”
繁芜猛地睁大眼,默了半晌,竟是摇头:“不行。”
她若走上绝路,必然只有自焚这一条路,因为她无法将这背上的机关图留给任何人。
她若死,敌人必然辱她尸体。
她只有自焚这一条路可走。
“阿芜!”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地喊过她的名字,这双凤眸黑亮的瞳仁仿佛是要碎裂开一般……
“哥,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但我若被逼上绝路只能死,所以我不能输,你若要想救我……就始终比别人早一步。”她的声音渐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他了,再逼他只会将他逼疯……
所以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却又不忍离去,安排这个见面,指不定是他拿什么换的……
她转过身去,正想和他透露一些事,这时公主的管事匆匆进亭间来,对芙阳公主说:“殿下……三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