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会哄人,尤其对女子,他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情绪,他起身在房里踱步。
许久,书房里只听到繁芜的哭泣声,和他踱步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了,转身看向繁芜,似泄了气,语气浅淡:“魏国也不要我了,我也没有家了。”
那女子发抖的身体停下了,哭泣声也愈来愈小,最终分开手指,从指缝里偷瞧着他。
“我母亲被人害死了,我的父亲被幽静了许多年,我逃出长安,一路逃亡,遇到许多追杀的人,后来跳了崖,再之后一个寒冷的雪日里,我遇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给我接上了断掉的腿骨,让人给我买来药熬了药喂给我喝……我一口也喝不下,他极好的耐性,喂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终于捡回了一条命,那少年问我叫什么,那是我被人追杀一年多第一次对人说出本名。”
“我告诉他我能算账,会些武艺,若是好些了希望能在他的马队找份事做,少年表面应允了让我随行,却在几个月后我的伤好后给了我一大包钱,少年让我去做生意,去东山再起。”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唇角是一抹薄笑:“那日若少年留下那个人,他会是一个马奴,一个车夫,可少年不想留下他,还与他结义为兄弟,告诉他他的气运在北,不该向南。”
繁芜捂着脸的手彻底放下了,脸上的泪也干了,这个故事她听竹阕乙讲过,只是由谢长思讲出来,才知道这结义为兄弟的背后是这样的……
她以为的谢长思,和面前的谢长思有许多不同。
她能猜到他是谢启的儿子或者侄子,却不知他对魏国也是这样复杂的情思。
“……大哥是谢启什么人。”她一开口声音是哑的,忍不住咳了咳,又咳出眼泪来。
“谢启是我父亲。”他没有再隐瞒她。
繁芜陡然看向他,仿佛是在他告知她谢启是他的父亲的这一刹那,她才开始真正信任他。
“你就不害怕我去找高旭颜告密吗……”
魏国皇帝谢启生不出孩子,这一点在东齐国坊间是作为笑柄在谈论。
可谢启有孩子,这个孩子还掌管东齐国都邺城的禁军署。
“你若想我死,你只管去。”他的声音比之前柔和,也多了许多耐性……
繁芜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就是故意的,他说这些也只是想套她的话,他想她亲口告诉他,告诉他她是当年絮州城官员的孩子,告诉他繁花是她亲姐姐。
他这般心思的人,一定是猜到了的。
他只是在等她自己交代。
她的手指拽着袖口,袖口那莲花纹绣花的绣线都快被她的手指给扯烂了……
“大哥……我能信你吗。”她低声问着,似在问他,又似在问着自己。
只觉得这屋内的烛光那么刺眼,她的眼好疼,眼泪又有些止不住了。
多年东躲西藏,她对谁都不敢尽信。
第65章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邺城一战魏国没有出兵吗?”谢长思顺着繁芜的目光看向桌榻上的灯盏, “就和你一样,你不信我,我也不信谢启。”
不信谢启, 才不想让线人带消息给谢启让魏国出兵。不信谢启, 才会多年来留在邺城不想归魏。
繁芜低头看向手指,一时语噎。
谢长思再道:“南郡王即日会打来, 带走太后母子的柔然大军也会看准时机进攻北境三郡。”
霎时,繁芜隐约弄懂了他的意思:“大哥是想说等柔然攻入东齐,再借此时,将柔然驱逐出东齐顺便行吞并之举……”
谢长思余光瞥向她,犀利的眸光盯得她头皮发麻,她的身体本能的往后退了一些。
“看明白了?”他嗤笑着坐回茶榻。
繁芜摇头:“或许也不只是因为柔然,还因为邺城一战看到了强|弩带来的极大价值, 大哥在忌惮那些强|弩。”
“等南郡王打来,柔然打来, 不过是大哥想看看强|弩的极限在哪里……”
她早说过铸造营这张牌改变了以后战争的走势, 所以在高旭颜看来南郡王只是一只赶着来送死的蚂蚁。高旭颜只需要拿出一个强|弩兵, 都能碾压南郡王十几个士兵。
繁芜:“他不担心南郡王, 他只担心短时间内培养的强|弩兵不够用,他的重心还是放在卑水城及北境。”
可以说高旭颜现在最想做的是让柔然王庭覆灭,若柔然没有了王庭,也会如锻氏部族一样四分五裂,最终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
与魏国不同,东齐深受柔然王庭所扰。
“诚然,当初高厉次如何得皇位种下因, 今日高旭颜就得食其果。”谢长思勾唇,“可他一时半会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他也心知解决不了这些更无法与魏国抗衡,只能说天佑魏国,从高旭颜选择搞乱东齐开始,给魏国的机会已经无法逆转了。”
过去支撑东齐和魏国死磕的是柔然,可魏国不会让大皇子平稳继位,高旭颜便成了魏国对付太后的棋子。
此时此刻,繁芜彻底弄懂了。
她愕然想起梦中顾流觞一跃而下时说过的话:没有我你的齐国撑不过十年。
梦里的高旭颜是以卑水城为中心平稳吞进四方,柔然王庭最终因他长期布局瓦解。
而今天呢,高旭颜夺得皇位比梦里提前了八年,正因如此他的根基不稳,才会急于纳妃。
大约是戌时了,谢长思的线人又到了。
这次带来的消息是南郡王北来的军队在月州受到重创,现半数折返了。
听完,繁芜看向谢长思,似问非问:“顾流觞在月州?”
“是,她在月州。”谢长思长眉微蹙,在处理弥秋辅的当夜,顾流觞便跟随百里济的大军赶往月州,南郡王想向北,月州是必攻之地,占领月州则拿下东齐腹地指日可待。
繁芜:“南郡王此番受挫,不日便会向东打洛桑,向西打垠垣,向南打十六部,若是我,会借南郡王兵力向西之时屯兵武陵,借南郡王攻打垠垣之际,灭了南郡王,占据云梦、器幽两郡,同时迫使垠垣小王俯首称臣……”
察觉到谢长思的目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吧?”
|
直到四月末在高旭颜率兵五万远赴卑水城抵御柔然大军之时,魏军擒获南郡王占据云梦器幽两郡的消息传来邺城。
而此时繁芜已七八日不见谢长思,也有二十多日不见竹阕乙。繁芜在邺城受布山和陆蛮的保护,禁军署后的院子里,这些日子几乎无人到访。
布山说即使此时邺城易主,这里也不会受到影响。
她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竹阕乙,她不知道竹阕乙去卑水城是带着什么任务,若不是谢长思有任务给他,他也不会再随高旭颜的大军去卑水城。
她还担心顾流觞,一旦高旭颜失势,顾流觞会怎样,她姐姐的孩子又会怎样……
所以她让谢长思的线人盯紧顾流觞,也让陆蛮去了月州。一旦有消息,她会第一时间传消息给陆蛮。
没有让她等太久,在北境传来消息,柔然大军围攻卑水城的时候,邺城内外人心惶惶,没过几日彻底乱套。
也是这个时候,魏国出兵了。
一切看起来就像之前她和谢长思猜测的那样,可是她始终说不清楚,总觉得太快了,快得让她感到惶恐。
…
不过半月邺城不战而降。
在谢长思在赶往邺城的路上,竹阕乙收到一封信。
按照信寄出的时间应该是三日前。
寄来这封信的人是楚桓。
箭城之后,楚桓一直跟随顾流觞,也正因他离顾流觞较近,才能将消息带给竹阕乙。
竹阕乙留在卑水城是为了将战报第一时间送给谢长思,如今他收到楚桓的信,告知他那位贵妃派了线人和细作到处找繁芜的下落。
楚桓也在信中提醒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和繁芜联系。
是日,高旭颜从卑水城派出一万人,百里济从月州派兵两万,分两道夹击邺城。
百里济的人在邺城外的周山渡与魏军鏖战十多天后,高旭颜的援军赶至。
这一战因为强|弩,魏军伤亡惨重,退守邺城。
魏军退守邺城也不过一个晚上,邺城一大半城池被百里济的人占领,几乎是同时,万里之外,高旭颜丢了卑水城。
顾流觞坐在马车内,瞥了一眼车外百里济,冷声吩咐:“人若不走则杀!占领的地方若你守不住则全部烧了毁了不要留给魏军一砖一瓦!”
不给魏军留一点有用的,能用的若守不住全部毁掉。
百里济握着长刀僵硬的手微颤,看向顾流觞的目光冷冽阴鸷。他自认为身为男子都做不到如这个女人一般的杀伐。
他转身吩咐下去,那些部将们领了命令离开了。
他极目看向火光漫天的城池,心知不日之后的邺城,恐再无百姓藏身之处……
…
也只过了几个晚上,一个繁荣了百年的城池,逐渐化为废墟。那些能逃的人都逃了,万寿寺的和尚也不例外,几日寺里的马车拉走了一车又一车内的东西。
只是此时,菩提树下仍有人不愿离去,守着残破的城池,看着火光与远处的孤烟。
这一战魏军败得太突然了,谢长思又未赶来,繁芜也未能随着魏军撤离,禁军署布山的人也几乎都死了。
当繁芜再见顾流觞时,竟然觉得难得的轻松。
如废墟一样的街市,她看着那些士兵将她包围,一辆马车停在她身前不远处。
直到马车上的女子伸出纤纤手指挑开车帘。
女人没有下车,一双美目打量着繁芜,也是这个时候才深觉自己有多大意,这女子分明和繁花有三四分的相像,尤其是鼻子以下的部分,鼻、人中和唇,这三处特别像。
只是这双灵眸比起繁花的眼过于出彩了。
“你是叫繁芜对吧。”
当顾流觞的声音传至耳畔,繁芜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惊惧。
她垂眸,这样也好,无数次设想着今日,当今日真正到来时,方知道在惶恐与畏惧中她也奢求着这一日的到来。
至少,她能为姐姐的人生找回一些东西了。
至少,她能为过往命运找回一些东西了。
“顾流觞。”她抬起头直视向那双眼,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这个曾经在梦里困扰她半生的名字。
“你这一生有为什么人拼过命吗?”她问她,一双灵眸含笑,声音是柔和的。
顾流觞盯着她的眼,她本该感到愤怒的,可是此时她的怒火被这柔和的声音强压下了。
她有为什么人拼过命吗?
不,她只为自己拼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