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抬眸盯住她的眼,这双伏羲眼迸发着幽寒之色, 给这张如玉的面颊增添许多冷厉感。
繁芜也顿时感受到一个主公天生自带的威严与肃穆。
她骤然拧眉,袖子里的手也随之握紧。在历史的洪流里与强敌周旋的人, 从来不是温文如玉的, 儒雅的也不过是他们的外表。
她不该对他们这样的人抱有一丝一毫的奢求, 亦如当初她对谢长思。
他盯着她打量了许久, 未要她跪下行礼,也未说其他的,只是看着她,直到看得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才会心一笑。
只是短短一瞬,她便感受到了他清贵儒雅表皮之下的孤傲与恶劣……
直到那个和尚打扮的侍官冷声开口:“还不跪下。”
繁芜猛地抬头盯住少年的眼眸,只是片晌,她从少年的眼眸里看到一丝惊诧, 大抵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盯住他。
这样怒意昂扬又带锋芒的眼神。
分明是柔若无骨的,她的衣衫还带着湿气, 愈发显出一身清婉孤寒气度,可她看人的眼神却是如此锐利。
“我为何要跪你?你有什么值得我跪?”她厉声说着,锐利的眸光依旧。可她的身体却害怕的发抖,手指紧紧地扯着裙摆……
一旁的侍官睁大了眼睛,正想上前来抓住繁芜迫她跪地之时,一把白玉柄的折扇横在他面前拦住了他。
“主公。”侍官颤声喊着退到一边。
少年那双伏羲眼带着笑意看着她,她怔然片刻,他确实在笑,可笑意不达眼底,如玉的脸上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繁芜狠狠地拧紧眉,总觉得这眉眼有几分熟悉感。
“你的性子确实与你姐姐有诸多不同。”少年清泠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想跪我也没关系,齐保,拿张椅子给她。”
侍官齐保凝了繁芜一瞬才转身离开,再折返时他将一把椅子放在她的身后:“坐吧。”
繁芜站在原地许久,煞白的小脸久未恢复血色,单薄的身影轻轻摇晃,少年也没有催促她,他轻轻抬手间齐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杯温茶递至繁芜手边,繁芜没有接,而是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椅子,后退几步坐下。
他们不会知道她方才在想什么。
方才,她只是陡然想起去岁在万寿寺,仪胥开坛讲经那日说过的话。
他说:世间有灵性之人,要保全自己的灵性,更需要比旁人多十分的心智与财力,不然便是被消磨被埋葬。
那日仪胥让她将这一句带给顾流觞,原来他的本意不是在帮高旭颜啊……
他只是在迫使顾流觞做决定。
从始至终他只是想让高旭颜走出那一步。
也正因为顾流觞做了决定,烛风明王才放了顾流觞全身而退?
或许是这样吧……繁芜紧皱着眉。
又或者说顾流觞是真心想过帮高旭颜称帝,然而事与愿违却间接帮着烛风明王灭了东齐国。
她早说过,在高旭颜选择搞乱东齐的那一日,东齐国的气数已尽。
她又骤然想到那个时候顾流觞会准许高旭颜处决弥秋辅了……
弥秋辅若是还活着,也会留给烛风明王。
顾流觞在随高旭颜的大军踏进邺城后才渐渐“看清”形势。所以顾流觞选择处决铸造营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想保全自己,所以顾流觞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知道烛风明王的存在的。
若不是谢长思救了弥秋辅,弥秋辅现在合该跟着烛风明王了。
当她重新回忆这些事,也能察觉到顾流觞暗中对付了烛风明王许多次!
那么烛风明王为什么还是放顾流觞去了洛桑城?如果他不想放过顾流觞,是完全可以在她去洛桑城的路上伏击她的。
所以这个答案绝非是进殿时仪胥透露给她的那样。
见她脸上的神情缓和,紧皱的细眉渐渐松缓。白袍少年才缓缓开口:“在想什么?”
那双灵眸里晦沉的情绪消散,清透的让人吃惊,少年微怔片刻,这双伏羲眼里目光微凝滞。
她看着他目光清明,只是片刻间她的脊背比之前更直了,声色沉敛:“絮州城破时我未满八岁,你们如此找我其实并不指望我能知道我爷爷我爹的事,甚至你们也明白连我姐姐繁花都不知道的事,当初我一个八岁孩童又怎会知晓,所以你们如此苦心孤诣逼迫我来见你,只是因为想我帮你们对付谢长思。”
对烛风明王而言,他认为她可以是他手中可以深入谢长思阵营中的一根刺、一把利刃。
这才是他找上她的原因。
也只有这一个,他只能找她的理由。
她以为她就快要摆脱了困住她家三代人的命运,却不想还是会成为这位故主的刀。
“看来,你是真的很不想见到我。”明王弗玉浅淡勾唇,这一抹薄笑,似春山澹冶。
她微微一愣。
却在瞳孔微缩之际,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
总算知晓为什么看着他就觉得熟悉,这人的眉眼和十七八岁时的竹阕乙真有五六分相似处。
她不可能因为他是故主就帮他——
因为谢长思冒死闯棘城救下竹阕乙。
因为谢长思为了换回她的亲人,放走了百里济一千多人。
拿出这两点,她就不可能为了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故主去对付谢长思。
她清楚,烛风明王想要的是谢长思的命!
若谢长思死了,谢启就没有了继承人。
弗玉唇边的薄笑渐渐收敛:“是很聪明,也不枉我一番心思,留你至最后。”
这女子她还不知道,她能活到今日,是他用放了顾流觞的代价换回来的。
他说话间轻轻抬手。
齐保很快弄懂他的意思,上前去抓住繁芜。
繁芜惊诧中猛地挣扎起来,可怎料这侍官的力气比那顾流觞的骑兵还要大。
齐保押着她至明王弗玉跟前。
少年的手轻抚上她的头发,也未看她,清泠的声音再度问道:“繁芜,你可知晓,你太爷爷当初是领了什么吩咐?”
繁芜本想坡口大骂,可她忽然笑了起来:“哈哈,我看你们真是疯魔了。”
齐保的手用力,繁芜吃疼,眼眶通红,眼泪都给逼出来了。
弗玉伸出手指抹掉她的眼泪,淡道:“这样可好?你一日不想起来,我便不放你走,你就得跟在我身边。”
他说完目光落在桌上那杯快凉掉的茶水上,齐保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手拿起茶盏,将那茶水灌入繁芜口中。
繁芜拼命挣扎着,咬住了齐保的手指,齐保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若不是眼疾手快捏住她的下颌,他这手指都要被她给咬断了。
“嘶!主公,这女子野猫一样的!!”齐保是又气又笑,检查了一下手指,还好反应够快,只留了一排牙印。
他冷眼看向繁芜,见她已后退至数米开外,更加咬牙切齿道:“真想将你的牙给拔了!!”
他长这么大没被人咬过呢!
白袍少年也怔然看着繁芜,似乎也没见过这般野性的女子,手中的白玉折扇收拢去,他抬起手轻揉了揉额心,微压低眉:“齐保,先带她去后院厢房,我累了。”
齐保担忧地看向他:“主公,您还好吧?”
听到这里,繁芜又看了看少年,莫非他的身体并不好?可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不好或者和面色不好。
她很清楚若烛风明王想要的是那个位置,就不该有一副不怎么好的身体。
果然,见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如玉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耐,他冷声道:“还不走吗?”
闻言,齐保箭步上前去伸手推了繁芜一把。
临离开时繁芜抬起头看了看少年背后森严的佛像,佛像面无表情,她亦然。
…
从金殿出来,大雨仍未停。繁芜环顾庙宇,见这庙宇四面环山,山势险峻,心料明王既敢在魏军环伺之地久居,必然有其保命的本事。
她深吸一口气,跟着齐保向寺庙后院走去。
她心忧竹阕乙,最担心的是明王借柔然攻棘城之机,抢占云梦、月州。
又百思不得其解,明王哪里来的兵?烛风明王若真的有兵二十多年前谈耀之和高厉次造反的时候不清理门户,为何要留到今天?!
繁芜越想越觉得生气,不待进厢房,她叫住了齐保:“那茶是什么毒!”
“你不是没喝进去吗?”她提起这个,齐保就觉得手指痛,人不知低头再看了一眼手指。
那茶水她虽然吐掉了,但她仍然心有余悸,惨白着脸道:“我若死了,也会拉上你们陪葬。”
齐保冷笑,厉声吼她:“若不是大魏高|祖给你家祖上一口饭吃,指不定你太爷爷都不会出生!不晓得半点好,只会在这里凶!”
繁芜惨白着一张脸,且不说这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又怎样,那也是什么大魏高|祖与她祖上的恩怨,和她有什么干系!
她手指扯着袖子,明明紧张的发抖,仍颤声说完:“我头一次听人论恩情,往上论四五代人的……真是好笑,都快一百年前了。”
“……”齐保被这女子气得语噎,片晌也没接上话,索性冷哼一声走了。
齐保前脚走,后脚来了一个婢女。
婢女站在厢房门口,对着屋内微躬身行礼:“我唤采莲,今后我伺候姑娘起居。”
采莲也不等屋里传来回应,踏步进来,这时她见屋中那女子点着灯,似乎是刚刚散开了头发,坐在妆台前发呆。
采莲进屋来,带上了门,走到窗边正要关上窗,却听她说:“不要关上窗,我在听雨。”
“……”采莲不懂这大雨声有什么好听的,诧异地盯着她瞧了瞧,这一瞧心下微惊,女子虽说脸色不太好,但她生得格外灵秀,尤其一双眼眸,仿佛汇集一方水土之灵气,澄澈清明又灵动,还带着几分桀骜难驯的野性……
就这一双眼眸,就能让人高看她,觉得她秀外慧中,聪颖徇齐。
却也恰恰是因为这一双眼眸,也让人对她心生些许忌惮,觉得她有城府有心机。
次日清晨,天刚亮,繁芜悠悠转醒来,躺在床上还不想起来。
大概是因为昨日淋了雨,头有些晕,此时甚是想多赖一会儿床。
“主公让我带你去后山。”齐保敲了敲门,喊道。
繁芜拿被子蒙住头,在床上挣扎了一阵,并不想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