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音连忙冲进内殿,不到半刻钟后, 太后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扑倒在担架前。
“不可能, 哀家的燕儿不可能出事!”
她手指颤抖地将白布一点一点挪开, 看见林燕脸颊和脖颈青白的一刹,护甲死死抠住自己的皮肉,完全听不见身边人的呼唤,将尸体紧紧抱在怀里, 撕心裂肺地悲恸大哭。
她不敢相信,早晨还在她身边撒娇,央求她准允出宫的林燕, 短短半日,就丢了性命。
梅音劝不住太后,只能心疼地陪着她抹泪。
“是谁,是哪个畜生下的毒手?哀家要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当听完宫人讲述完澎光湖发生的事, 太后直起摇摇晃晃的身躯, 动身前往太极宫。
昭成帝听暗卫汇报今日的情况, 皱起眉头问:“不是让你们时时刻刻看好公主么?”
“属下们确有寸步不离地在暗中保护公主,只是……”暗卫犹豫了一会儿, 踌躇道,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突然对林燕出手……”
“公主有没有受伤?”
“公主不知为何突然晕了过去, 沈太医已在为公主诊治。”
昭成帝挥了挥手,“增派人手,不准任何人踏入玉和殿,特别是太后的人。告诉公主身边的侍女,若公主醒来,务必劝阻她,今日绝不能让她来太极宫。”
“是。”
暗卫刚退下,太后气势汹汹地来了。
“皇帝,燕儿的尸体抬进了哀家宫里,来龙去脉哀家都听人说了,哀家一定要为燕儿讨回公道,皇帝若是徇私枉法,哀家就算拼尽这把老骨头,也要让害死林燕的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太后的到来在昭成帝意料之中,波澜不惊道:“林燕的死朕都听说了,朕一定会帮她讨回公道。”
太后冷笑道:“那还请皇帝说话算话,把永乐交出来。”
“太后糊涂了,这与永乐有何干系?”
“呵,哀家就知,陛下会包庇永乐,您心中的好女儿是如何对林燕下的毒手,在场都有眼所见,可不是哀家一面之词。”
昭成帝冷淡道:“林燕的死绝不可能是永乐为,朕会派锦衣卫探察清楚,等有了结果,朕会马上告诉太后,只是请您莫要牵扯到永乐。”
“皇帝以为,哀家不提,宫里的人都不提,就能掩耳盗铃,天下太平了吗?”太后自嘲道,“皇帝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孩子,这护短的性子和哀家如出一辙,只是她能对无冤无仇的林燕下此狠手,可见其蛇蝎心肠,皇帝就不怕她根本不是什么劳子真公主,而是个敌国派来的细作!”
“不管母后怎么说,朕都不会将永乐交给你。”
太后胸口一滞,往后退了一步,“好,好啊!”
“来人,太后伤心过度,开始胡言乱语,送太后回宫休息。”
太后不怒反笑道:“皇帝不知道,这件命案已经在民间传开,你说要派锦衣卫查探,好,哀家就等三日,三日之后,若皇帝不能给哀家满意的答复,也不愿交出杀人凶手,那就只能让皇帝斟酌,是想要哀家这个母亲,还是想要你的宝贝女儿了。”
这三日,纵然昭成帝有意控制,流言还是如飓风般四处席卷而去,孩童甚至唱起了“真公主杀了假公主”的民谣,朝廷上也不断攻讦姜念兰。
这日下朝后,徐文德又火急火燎地奔进来,道:“陛下,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都在高喊‘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口号,说永乐公主心肠歹毒,要、要……”
昭成帝冷冷瞥过来:“要什么?”
徐文德捏了把冷汗,颤颤道:“要永乐公主以命抵命……”
“荒谬!”一掌拍在鸡翅木椅上,如阵雷劈过,吓得底下的宫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昭成帝眼神狠戾,语气冰凉道,“要朕掌上明珠的命,他们想要,阎王敢收吗?”
徐文德险些没拿稳拂尘,刚扶稳纱帽,就听昭成帝咳嗽了两声,忙递上去巾帕,瞧见帕子上的血印,眼神担忧道:“皇上,您……”
“这些针对永乐的矛头太过明显,暗中定有人在指使,朕只恨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处处受限,否则,朕将那些人的脑袋都砍了,看谁还敢继续胡言乱语!”
徐文德一惊,心痛道:“恕奴婢得罪,您身子骨大伤,不知还能不能长久地护着公主,若想让公主余生无忧,还是得为她寻一个牢靠的靠山。”
“可如今永乐顶着杀人凶手的名号,朕又会去哪儿为她找这样一个靠山?对了,太子去江平郡治疾,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吗?”
“何娘子说,太子正是闭关之时,不能受外界的因素影响,所以从京城递过去的信笺,她都暂且让下人收着。”
素来英武的帝王,眼里尽含疲态:“太子与永乐关系甚近,若朕真有一天撑不下去,他能善待永乐,护永乐一生富贵无忧,朕便能瞑目,至于这江山是姓姜还是姓李,朕都不在乎。”
他知晓,若是逸王得势,他的永乐绝不会好过。
一个时辰后,国公府世子孟景茂求见,说他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围。
说完计策,孟景茂腼腆而又诚恳道:“只是,此法到底有损公主闺名,影响公主的婚事。臣对公主曾有救命之恩,认为那戏文里的以身相许……确为佳话。若皇上不嫌……”怕皇帝觉得他孟浪,他又连忙改口,“恕臣愚笨,眼下只能想到这么个笨办法,若陛下不允,臣便另想其他法子,总之,臣相信公主,绝不想让她背此污名。”
“好,好!”多日来的担忧被解,昭成帝面光红润,起身大步走到孟景茂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对永乐的心意,朕都知晓了。只要你能护永乐一生周全,事成之后,朕即刻为你和永乐赐婚。”
孟景茂脸上一热,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忙跪下叩拜:“臣谢主隆恩,臣此生就算拼尽这条性命,也会护公主无忧。”
孟景茂正要走时,忽听外头通传了声“太后驾到”,便见几日守灵,双眼赤红、面容憔悴的太后在宫女搀扶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三日之约已到,请你把罪女姜念兰交出来。”见昭成帝不为所动,太后冷冷道,“看来,皇帝是在女儿和母亲之间,选择女儿了。”
“母后非要逼朕?”
“是皇帝在逼哀家!你分明知晓,林燕就是哀家的命根,现在命根子没了,皇帝还要包庇杀人凶手,就是想要哀家死!”太后双眼泛起冷光,“哀家问你最后一遍,你是选择哀家,还是选择那个与你相处不过半载,心狠手辣的毒妇!”
“朕说了,永乐她不是凶手!”
“好,好,你是被那毒妇下了迷魂药,执迷不悟了——”太后忽然癫狂地笑了,“不是凶手,皇帝说得好,哀家今日就一头撞死在你的金銮柱上,让你自己看看你这昏庸无脑、不分青白的模样!”
惊慌失措声、呼叫声、以及各种器具铿锵落地声,冲击着人的耳膜,吵得人烦乱不堪。
梅音挡在了太后跟前,强大的冲力让她口吐鲜血,却仍死死抱住太后,不让她冲动行事。
太后自杀失败,忽然卸去浑身力道,瘫倒在地,两眼空洞地抱着梅音。
“娇娇儿,哀家对不起你。”
昭成帝微微皱眉,不明白太后为何忽然提起被废的贤妃。
孟景茂不忍再看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大胆地站出来道:“太后娘娘,恕臣斗胆,您确确实实误会皇上了,杀害林小姐的并非永乐公主。”
梅音道:“孟世子说话可要讲证据,我家太后娘娘受不得刺激。”
“臣就是证据,因为当日,永乐公主一直和臣在一起。”
“什么?!”
在场的人都被孟景茂这一番话骇得说不出话来。
“是臣无礼,本就心许公主,在听闻与公主有前缘之后,更是情难自禁,当日在澎光湖巧遇公主,就忍不住将公主请上了厢房——”他低下头,赧然道,“待了一个时辰。”
太后冷眼看他:“孟国公教出来的孩子,竟会满口胡诌,许多人亲眼所见,推林燕下水的就是姜念兰,难道所有人都眼花了不成?皇帝,你想的借口拙劣,除非将知情人统统杀光,否则,怎么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臣有证据,当日,臣赠了一幅画给公主身边的小童,那幅画应还在那小童手上。”
“一派胡言——”
“孟世子并非胡言,皇上,太后,卑职在澎光湖打捞出了一具女尸,那女尸的身形与公主有七八分相似,想必,生得也是与公主极像,才让大家看花了眼,此人已经畏罪自杀,也算是以命抵命,尸体现下还在诏狱,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卑职可为您引路。”
陈晔作势“请”。
太后却看了看陈晔,又看了看孟景茂,最后眼神停留在昭成帝身上。
“哀家不知道,你为了这么个恶毒的东西,竟然联合这么多人,来骗哀家,骗世人。”太后撑着梅音的肩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昭成帝走近,眼神逼视他,“你就要让燕儿的灵魂不得安息?让她的冤魂来责怪哀家,不能帮她手刃仇人,或是责怪你——皇帝,你怎么能对她这般狠心?你可知,林燕,她也是你的女儿!”
第79章
针落无声。
昭成帝不可理喻地望着太后:“母后思虑过重, 竟开始疯言疯语了,来人,将太后送回宫——”
“谁敢动哀家!”太后一声呵斥, 将要上前的宫人都吓愣在了原地,她继续道,“皇帝是忘了, 哀家便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当年, 贤妃入宫, 遭你百般冷落,但有一夜,哀家将她送上了龙床,皇上临幸了她, 也是这一夜,贤妃有了身孕。”
见皇帝越皱越深的眉头,太后有种沉石落下的畅快感, 她终于将埋藏了这么多的秘密说了出来。
“若皇帝不愿意回想,哀家便继续帮你回忆。哀家当年寻得了一种情蛊,将此雇给了贤妃,幻成你心爱之人的模样, 那时, 你和兰妃正值争吵, 贤妃便由此机会接近,正也因为这件事, 皇帝和兰妃之间有了隔阂, 而后她逃出了皇宫,这样, 皇帝可记起来了?”
这么多年,她虽知晓林燕的身份,但她不敢告诉皇帝,就是怕皇帝疯癫之下,对林燕下手,故而顺水推舟,让林燕霸着姜念兰的名头多年。
可是她的燕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公主啊!凭何孤零零地躺在棺柩里,得不到应有的公允!
昭成帝眉头紧锁,又松开,不知回忆了多久,眉间流露出恍然。
“皇帝可是想起来了?”
“朕是想起来了,同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林燕也是你的亲生女儿,她死了,该得到她应有的公道!”
昭成帝却冷然道:“朕当年临幸了贤妃,然后惠娘与朕生了嫌隙,贤妃是这么跟母后说的。”
太后不知他是何意,凤眸微眯道:“是。”
“朕虽中了情蛊,但意志坚定,认出了她并非惠娘,当夜就从太极宫跑了出来,那情蛊,最终也是惠娘帮朕解的,至于你眼中的好侄女——”昭成帝眼锋淬冰,“母后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女人耍了一世,你真该去看看,这个毒妇,到底做了什么。”
听到前半句,太后全然不信道:“不可能!”
听到后面,她忽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道:“皇帝何出此言?”
“朕当日在诏狱拷问赖氏夫妇,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昭成帝微阖上眼,忍住心痛与酸楚,“朕当年中了’三步痴‘中的子蛊,而惠娘,她知晓若用母蛊引走子蛊的后果,可是为了解朕身上的蛊毒,她还是选择将母蛊种在自己的身上,引走朕的子蛊。为了不连累朕,她偷偷跑出了皇宫,只是她没想到,那时的她怀了身孕……”
“朕起初不知,朕的子蛊是何时被种下的,但母后说起情蛊,忽然点醒了朕,您的好侄女背着您,将情蛊和’三步痴‘的子蛊一同植入了朕的体内,又故意泄露解蛊之法给惠娘,因为她知晓,惠娘一定会救朕。”
太后不敢相信,连梅音也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会是这样,双双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许久都讲不出话来。
太后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内疚了那么多年,认为是自己将侄女送进宫,才造就了侄女的悲惨的一生,可是,皇帝却告诉她,那个她甚为厌恶的女人,救了她儿子的命,而她千疼万宠的侄女,会做出这样阴毒下作的事!
临到崩溃,太后却越发冷静:“这都是皇帝一面之词。”
“永乐身上的母蛊,便是证据,母蛊未解,会附着到腹中胎儿,这个,母后应该知晓吧。”昭成帝眸光冰冷地望向太后,“心狠手辣,怎么也不及母后,在徐州,母后的人目击冲撞太子的永乐,一眼就认出了她,本来想杀她,却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计策,于是安排人进了曹家的婚宴,将那碗迷神汤换成‘三步痴’的母蛊引子。”
“在母后的计划中,安排了一个风流子弟,引诱永乐爱上他,甘愿为他解子蛊,这样,待永乐回宫,就不得不以芜阴血维系才能活命,母后也笃定朕会让太子献血,这样,一步步搞垮太子的身体,逸王就有代替太子的机会。”
“可让母后失望了,母后曾未想过,看起来文弱儒雅的太子,骨子里却有超过绝大多数男儿的血性。而你煞费苦心更换的迷神汤,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反而因此露了马脚。”
陈晔见太后眼神涣散,显然是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打击得不轻,不能再受更多刺激,但为了公主,他拱手道:“太后娘娘,还有一事,恐怕要伤娘娘的心了。您尽心尽力庇护林燕,可她在背地里,对您是无半分敬重。”
他对候在外面的手下比了个手势:“带人上来。”
看到来人,孟景茂惊道:“吟儿?!”
孟吟怯怯地瞥了眼在场众人,险些哭了出来,“哥哥……”
陈晔面无表情道:“孟小姐,还请你如实将这些年来,林燕在你面前对太后和皇上的‘好话’转述一遍。”
皇帝和太后在场,母亲又不在身边,孟吟胆子都被吓破了,哪里敢有半句谎言,哆哆嗦嗦地模仿着林燕的口气,将她这些年来如何忘恩负义、放下碗骂娘的丑恶嘴脸展现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