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首乃剧毒之首,中毒者不过一日便会在噩梦中逝去,而美人关,则是十几年前,瑜妃娘娘所用之物。”
瑜妃二字,顿时让众人想起了些什么,可孟宪年纪小,当年之事也只听过一二,并不完全,“这毒如何?”
“这毒之所以能与红首并列,便是因其毒性刁钻,虽不会痛苦,但却能在日积月累中,蚕食性命。当年瑜妃娘娘将其毒带入宫闱,为获盛宠私自服下,容貌比之先前更盛,不似凡人,可毒毕竟是毒,就像花开到极艳之后,便会凋零。”
“你的意思是,表嫂便是中了这美人关?”孟宪不可思议道。
“如何解。”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鹤珣瞧着面色无虞,可眼底涌动着却被极力压制的情绪似乎只需轻轻一拉,便如开闸泄洪般,奔涌而出。
太医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将额心磕在手背上,轻叹一声,“无解。”
那根紧绷的弦在瞬间断裂,李鹤珣垂眸,压抑的嗓音缓缓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若有法子,当年的瑜妃娘娘便不会离世了。”
太医话音刚落,在对上李鹤珣通红的双目后,忍不住颤了身子,犹豫道:“或、或许下毒之人有可解之法,也说不定…… ”
“那美人关既是禁药,竟还有人胆敢用在表嫂身上!”
孟宪冷眼看向太医,“你还知道些什么,全数讲来,朕就不信抓不到人!”
“是,据臣所知,这毒需至少服用一月,之后会感觉身子疲乏,看少夫人这模样,中毒时日应当不短了。”
孟宪看向李鹤珣,“一月之久,必是身边人的手笔,表哥,不若将表嫂身边伺候的人都抓起来拷问。”
李诵年从始至终都用余光注意着岳安怡的神色,二十多年夫妻,他比谁都了解她,只是没承想,当年阿意出事后,会令她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必了。”
李诵年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乃是臣的家务事,还请陛下回避一二。”
“可是——”孟宪着急的声音还未落下,便被李诵年打断,“陛下,禁药一事臣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孟宪见他满脸固执,不由得看向李鹤珣,“表哥,当真不需要朕帮忙吗?”
先前丝丝缕缕的点似乎在方才父亲出来说话时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他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李鹤珣目光冷凛的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李诵年冷静的双眸前,“父亲,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对吗?”
第90章
李诵年目光沉沉, “澜之。”
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让李鹤珣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嘴角上扬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眸红的出奇, 喉口像是堵着棉花, 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诵年见状,再次对孟宪道:“圣上……”
孟宪左右瞧了瞧, 最终将太医留下后,带着人离开了。
沈观衣体内有毒,太医再次把脉后说她的身子如今虚弱是因美人关之故,美人关不会对孩子有弊,但生孩子却会让本就中毒之人身子更加虚弱, 不过这毒只会让人如老去一般慢慢凋零, 不会顷刻间要人命, 是以沈观衣睡上几个时辰便会醒来。
只是美人关不解,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鹤珣不愿打扰沈观衣休憩,与李诵年去到了书房,岳安怡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心下不忍, 但还是道:“一个女子而已,值得你如此……”
话音未落,李鹤珣染上红晕的眼眶便突然撞进她的眸中, “那是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孩子的娘。”
岳安怡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下意识后退一步, 同样红了眼,她深吸一口气, 别开眼梗着脖子,冷声道:“她的毒,是我下的。”
听见她亲口承认,李鹤珣如坠地狱,那缠绕在他心上的痛苦更紧了几分,眼下的他哪有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样子,如同沙漠中行走的囚徒,在濒死前,还妄图有人能施舍一滴水,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哑声问:“为什么?”
“我能为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还能害你不成!”岳安怡声音愈见高昂,振振有词。
就连李诵年都沉下了脸,看着她,“那是美人关,无解之毒,她做了什么你要这般恨她?”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才是美人关,但凡她做了什么,你们以为她能活到现在?”这一刻,岳安怡脸上的神情带着一抹浓重的恨意。
她攥着绢帕的手微微轻颤,“阿意是被谁害死的,你们都忘了吗?那日你们在书房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是太子安排的棋子,澜之,她万一有害你之心,你难道还要让我忍受一次丧子之痛吗?!”
李鹤珣突然笑了,眼角泛着盈盈泪光,“所以,便要我承受丧妻之痛,是吗?”
岳安怡看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你们成婚不过一年,可我养育了你二十年,你不会明白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后有多难过。”
李鹤珣垂下眼睫,低笑出声,笑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到地上,到了这一刻,他那些长篇大论好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不知该如何说,而是无言,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从未对她生过疑心,从未。
岳安怡拭去脸上的泪珠,声音温和了下来,“澜之,她行无规矩,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任性娇纵,脾性有缺,便是进门后都没有半分改变,或许还打着害你的心思,你让我如何容得下她!”
她继续道:“美人观虽无解,但不会让人感受到痛苦,昙花一现,她连死后都会容颜不腐,这已经是我能给她的最大容忍。”
见李鹤珣不语,砸在地上的眼泪让她心中泛疼,“世上女子那般多,你到底为何要喜欢一个不爱你的女子?”
岳安怡是真的心疼,“你待她还不够好吗?向来克己复礼,有规矩原则的孩子,为了她屡次放下自己的教条,可她呢,她喜欢你吗?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待你到底有几分情意。”
“够了!”李诵年冷斥道:“这些,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你不喜欢她,慢慢教导就是,为何要这般偏激!”
“偏激?你整日有朝事公务,有天下等着你去商议,可我呢?我只有这个家,这方院子,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与孩子。阿意当初就是因为我的疏忽,非让他跟着太子去游历才害死了他,我不想重蹈覆辙,有错吗?我只想让我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如一般人家的儿郎一样过活,有错吗?”
岳安怡哭的双眼通红,腮边眼泪滚滚,哽咽道:“情爱算什么?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该深陷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该陷在一个那样的女子身上,我是他的母亲,明知前面是深渊万丈,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吗!”
“是,我是对不起沈氏,可我没有对不起李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李诵年眼底溢满了失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那个敢在先皇面前举剑放话的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岳安怡看着他,忽然笑着转过头,眼泪飞溅出一条细线,“从前?早在阿意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所以你将澜之当作什么?”李诵年忽然生了华发,一瞬苍老,“从前的你跟着阿意死了,你便将澜之当作唯一的感情依托,将所有的愧疚与弥补都放在他身上,你是不是从未发现,后来的你,将澜之培养成了另一个阿意。”
他握着岳安怡的手腕,在她朦胧的视线中,让她看向李鹤珣,“你好好瞧瞧他,少时的他是如今这个样子吗?”
“他自幼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谈,性子内向到近乎冷酷,可现在的他呢,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世人眼中端方温和,他到底是澜之,还是你眼中的,另一个阿意……”
岳安怡像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弦,她猛地推开李诵年,浑身颤抖不停,像是站在寒夜里浑身赤.裸的人,“你胡说!”
“你从没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是阿意的娘,可你也是他的娘。”
李诵年眼中忽然有些酸涩,“从小你便喜欢阿意多一些,因他性子天真活泼,愿意与你亲近,而澜之呢,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默的看着你们,后来阿意死后,你将从前给予阿意的所有东西,原封不动的给了他。”
“你可曾问过他一句,可曾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李诵年知晓李鹤珣对沈观衣的情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能在此刻知晓这件事对李鹤珣而言,有多难以承受。
岳安怡忽然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看向李鹤珣的眸中,是早已干涸的泪,“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是我……”嗓子沙哑的厉害,李鹤珣双眸中的神采似乎已经被挖空,他看向岳安怡,“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好吗?”
李诵年瞳仁轻颤,猛地看向他,“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将我当做阿意,我努力学着阿意的性子,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所以你对我没有一点信任,会认为我会因为她而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不是的……”
岳安怡突然慌张的想要去抓住他,可李鹤珣只是低头冷冷的瞧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从前的那抹温情,“下毒一事,我会交给圣上裁决。”
李诵年沉默不语,他心底所承受的,与李鹤珣也不相上下,一边是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一边是他的儿子与儿媳。
李鹤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路过岳安怡身边时,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角,“澜之,你不要娘了吗……”
“在你失去阿意之时,或许失去的,不仅仅是阿意。”
李鹤珣推开书房的门,初升的阳光过于刺眼,透过木门展开的距离照耀进来,像是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曝在天光之下。
岳安怡无声的啜泣仍在继续,她喃喃着,“我只想要你们好,也是错吗……”
“阿意不好吗,就算成为他,不好吗……”
李鹤珣走出书房,还未离开院子,从旁边疾步走来的岳姑姑便跪在了他跟前,低泣恳求道:“公子,求您别这样对夫人,她或许法子不对,可她为您的心是好的啊。”
“夫人生了病,大夫说是心疾,这些年她的病越发严重,求您看在她全心为您的份上,原谅她一回吧。”
岳姑姑不住的磕头,一下又一下将额心砸在地上,李鹤珣越过她离开了院子,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离的远了,还能听见岳姑姑的叫喊,“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您别吓奴婢啊……”
广明院外,太医们不曾离去,归言看见从不远处身形萧条之人时,连忙趋步迎了过去,“公子,您没事吧?”
眼前的人,从前那双深邃黝黑的瞳仁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死寂萦绕,他忽然看向归言,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悲伤似乎从心底溢了出来。
归言从未见过公子这番模样。
那个向来遇事从容,就算前方千难万险也能化解之人,头一回脆弱的仿佛将自己困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他问:“归言,我该怎么办……”
归言眼眶发酸,李鹤珣像是随时支撑不住要倒下一般,他扶着他,求道:“公子,您去房中休憩一下吧,少夫人这边我帮您看着,等她醒来,我立马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
李鹤珣挣开他的手,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朝着屋内走去,不顾太医们诧异的目光,行至沈观衣榻前,双眼描绘着她极盛的容色,忽然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小心又虔诚的捧起她的手放在唇畔,无声的喃喃着。
对不起……
李鹤珣头上的发冠早已在他方才进屋时便散落,青衣素雅,乌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有些从脖颈间绕过,有些在眉眼间轻抚。
青丝伴于他,束缚于他,伤于他,他是该怪自己这满头青丝太过锋利,还是该怪自己没有趁早将她斩断……
忽然,床榻上传来一声嘤咛,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去,方才从眼角落到腮边的泪还未掉落,他慌乱又无措的看着沈观衣,却见她并未有醒来的之意。
第91章
时辰尚早, 婢女迈着小步,端着一碗御膳房刚做好的莲子羹往寿康宫走去。
在她的不远处,男人低头与掌事姑姑说着什么, 半晌后, 男人跟在她身后入了殿内。
曾经的贵妃,在新帝登基之日, 便入主寿康宫成为当朝太后,女人摆弄着桌案上的小香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并未有一丝惊讶,“来了。”
婢女将莲子羹放于桌前, 缓缓退下, 岳太后用银筷拨弄了两下香炉后, 继续道:“你所求之事, 哀家明白,但却无能为力。”
她见李鹤珣不语,放下手中的东西,抬眸看向他, 短叹一声,“哀家听说民间有位神医,擅钻研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说不准他会有法子,哀家帮你寻来可好?”
李鹤珣动了动唇,“是……魏莲吗?”
太后错愕, “你识得?那他……”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 摇头失笑,“你既然认识, 他若当真有法子,你也不会求到哀家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