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怜正趴在桌上摆弄着一个白玉水注,乍然听闻晏温的声音,她一下直起了脊背, 朝门边扫了一眼。
见他看过来, 她心里来气, 哼了一声, 看都不看他,径直起身朝内室走去。
然而才刚走出两步, 男人淡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站住。”
沈若怜身子一僵, 猛地顿住脚步。
明明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和缓,然而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威胁感十足, 步子更是半步都挪不动。
她站着没动,男人低锵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
“躲什么?嗯?”
晏温的声音清润低醇, 幽幽落在沈若怜耳畔。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没、没躲……”
“为何不吃饭?”
她鼓了鼓嘴, 妄图忽略自己狂乱的心跳,缓缓转过身面对他, 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小小声道:
“没胃口。”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从前每次犯错被他揪住时一般,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 她就已经心虚不已。
可这次明明错不在她,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她感觉晏温似乎扫了她一眼,随后他走到桌前的圈椅上坐下,手指指节叩了叩桌面,“坐。”
沈若怜盯着自己的鞋尖没动,嘴里轻声嘟囔,“我困了,要睡觉。”
她是实在不想同他说话,她怕她同他多说两句,就会忍不住质问他,是不是将自己的爱慕告诉了孙婧初。
但她觉得若是这么明明白白地问出口,未免也太丢人了,更何况,她本来就已经放弃了,何必再问。
“今日受委屈了?”
见她没动,晏温放缓了声音,带着些哄溺的意味,“过来,同孤说说。”
被他这么一问,她原本压在心底的委屈便有些忍不住了。
沈若怜用鞋尖蹭了蹭地面,眼眶有些发酸,漂亮的眼眸内氤氲起雾气。
她觉得自己这次落水住进东宫后,他似乎对自己比之前这一年要好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总是给她一种他很在乎她的错觉。
这种温情的错觉,险些让她心里的死灰再度复燃。
沈若怜性子本就软糯,就是同他生气也只是一阵。
被他这么一哄,她在原地挣扎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坐到了晏温边上,委委屈屈地开口,“皇兄以后能不能管好自己的未婚妻。”
忍了又忍,到底是气不过今日孙婧初的所作所为,她又气鼓鼓地补充了一句,“她真的好讨厌。”
说完,她还悄悄看了晏温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露出不悦的表情,沈若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欢喜,黑曜石般的双瞳闪着细碎的光。
像只骄傲的小猫,一面生气一面得意。
晏温手中把玩着她方才玩过的那个水注,将她这些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尽收眼底。
他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举了举手中的水注,回头问她:
“这水注是孤从前书房那个?”
沈若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个白玉水注,材质倒不是最上乘的,然而精妙之处在于工匠将水注雕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造型,圆润的小肚子是水注的注身,尾巴是手柄,还有两条垂下来的长耳朵,瞧着十分憨态可掬。
那兔子口中衔着一根儿小竹筒,倒水的时候,水流就顺着小竹筒流出来。
当时沈若怜在晏温书房玩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水注,可晏温说那是要送给孙婧初的及笄礼。
沈若怜当时就不高兴了,小嘴撅得老长,几天没理他,然后在她五日后生辰时,她如愿收到了这个可爱的小兔子水注。
后来她才知道,这水注本来就是晏温寻来送给她的,只不过当时他是故意在逗她罢了。
为着这事,她还自责了好久,硬是缠着晏温,在他书房给他当了好几天的免费书童来抵消愧意,当时好不殷勤。
思及此,沈若怜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抿了下唇,点点头,“嗯,是皇兄送我的那个。”
晏温轻笑了一下,将那水注放下,眼底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
“回头孤再送你个更好的。”
恰好此时宫人正巧端着食盒走了进来,晏温便换了话题。
“瞧你方才没怎么吃,再来陪孤吃些面。”
见她不动,他略略压沉了声音,“听话。”
沈若怜最怕他这样的语气,总是让她莫名觉得有种压迫感。
她慢腾腾挪到桌前坐下,就见晏温自然地端过她面前的碗,将她碗中的香菜夹到了他碗中。
沈若怜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心里泛起一丝丝甜,忍不住就甜甜地唤了他一声,“皇兄……”
晏温专注地挑着香菜,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嗯?”
沈若怜凑过去一些,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破罐子破摔一般,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眷恋与爱慕。
“我就是嫁出去了,以后也能经常回宫的吧?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帮我挑香菜么?”
晏温闻言手下动作一顿,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忽而温笑着道:
“许是你长久不在东宫,今日厨房忘了你的忌口,回头孤会让李福安去提醒他们。”
他挑完了香菜,将碗重新放回沈若怜面前,笑容温暖,语气平静而自然,“你是孤的妹妹,往后若想回宫,叫上裴词安一起来宫里住上几日也未尝不可。”
沈若怜唇角的笑意垮了下去,心里那丝刚刚泛起的甜也全部变成了酸涩。
她贝齿咬着软嫩的唇,抱过碗,用筷子挑了一个根儿面条,搅啊搅,“哦。”
晏温轻拍了下她拿筷子的手,轻声训斥,“孤教你的用膳礼仪呢?”
沈若怜被他打得更委屈了,把头埋进碗里,蒸腾的雾气缓解了些许她眼眶的酸涩。
她安安静静吃了几口面。
然后又忍不住朝一旁的男人看去。
晏温自来仪态万方,即使是吃一碗最简单不过的阳春面,模样也瞧着十分优雅。
星星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的脸侧镀上了一层细碎光影,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雍容隽雅,肤色干净清透,别有一番温雅矜贵的感觉。
沈若怜压抑在心底的悸动又控制不住地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她忙喝了口茶,压了下情绪,片刻后,她小声开口唤他,“皇兄——”
她想说她真的好想留在他身边,可话到嘴边,瞧见他眸底的清冷,却成了“我会同裴词安好好过,也不会再给皇兄徒增烦恼。”
说到最后,沈若怜的语气里带了些哽咽。
她再说不下去,急忙将头埋下吃面,也不顾仪态,故意将面吸得“哧溜”响。
等了半天,晏温一直没说话,沈若怜觉得他是不是又在烦自己了,明明都说开了,还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她吸了吸鼻子,眼睫低垂,语意低落,“我如今……真的只当皇兄是亲哥哥,没有半分旁的心思,皇兄别、别生气。”
其实她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
烛灯轻晃,窗外冷夜沉沉,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过了良久,他说“好,吃饭吧。”
低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起伏。
吃过饭,沈若怜没什么心思再同他多待,从前她总是绞尽脑汁想赖在他身边,可如今她却只想躲着他。
她看了看自顾坐在榻上翻书的晏温,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小会儿,她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开口,“皇兄,夜深了,你——”
晏温出声打断她,眼神始终定在书上,漫不经心问:
“你那个荷包,绣完了么?”
沈若怜一愣,想来他说的是自己在寒山寺时绣的那个。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自己那荷包还剩一点儿就能收尾,左右坐在这里无事,她跑过去将箩筐拿来。
“皇兄不说,我倒忘了,还差一点儿了。”
她将荷包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自顾嘟囔了一句,“裴词安应当喜欢这个颜色吧。”
晏温翻书的动作一顿,视线落到那个宝蓝色荷包上。
看了半晌,他淡淡道:
“孤瞧着裴卿多喜穿白色衣裳,想必蓝色,他不会喜欢。”
沈若怜挠了挠头,好似很苦恼的样子,“啊?他会不喜欢啊?”
晏温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嗯。”
白软乖巧的少女轻眨了下眼睛,微张着水润红唇,眸子里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茫然和苦恼。
晏温刚想开口,就见小姑娘眼珠子转了一圈,唇畔绽出一朵可爱小巧的梨涡,语气也软软的,“那没关系,等这个绣完,我再给他绣个白色的好了。”
晏温又道:“孤瞧着这红素馨他也不定会喜欢。”
沈若怜微怔,看了看绣在荷包角落里的花,想了片刻,有些惋惜道:
“那这个荷包改天送给白大哥吧,我记得他喜欢蓝色,等我回头重新问问裴词安,再给他绣一个。”
夜风吹拂,一片海棠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晏温手中的书册上。
他捻起花瓣在指尖把玩了一下,随后站起身,眉眼低垂,语意淡淡的,“行了,你早些歇息,孤回去了。”
“好,”沈若怜跟着站起来,将他送到门口,“皇兄慢走。”
“嗯。”
晏温走出两步,忽然回头,薄薄的眼皮微微下压,视线在她脸上凝了一瞬,斟酌着开口,“你对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