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晏温有些话要同她说了。
月亮隐进云层里,她望着漆黑的水面,轻声说:
“皇兄,当年是我耽搁了你的姻缘。”
不知是不是沈若怜和小铃铛有缘,虽然她只养了它半年,但已经对它十分有感情,所以小铃铛死的那天,沈若怜抱着小铃铛的尸体,在雨地里狠狠大哭了好久。
后来她就一病不起,甚至有段时间高热不退,太医都说回天乏术了。
那时候晏温十八岁,恰是要选太子妃的时候,可晏温为了照顾她,除了上朝协同父皇处理政务,便是没日没夜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如此,等到三个月后她的病彻底好了的时候,选秀也结束了,同他一起的三皇子与五皇子都选了妃子,只有他耽搁了过去。
从那之后,晏温好像便一心扑在了政事上,再没提过选太子妃之事,一蹉跎,便这么多年过去了。
晏温看了她一眼,她很娇小,就算是如今长大了,也只到他的胸口。
他温声笑了,“你怎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孤那几年的确对于婚姻之事没什么想法,当初因着照顾你而没选到太子妃,恰好也遂了孤的愿了。”
“说来,孤还要多谢你才是。”
沈若怜侧头看他。
不远处的池塘沿着岸边摆满了灯笼,一路延伸到远处,盈盈黄光倒映在水面上,微风拂过,池水微漾,亭子里垂下的洁白纱幔随风飘舞,不时划过他头顶的镂空金冠。
他就站在这缥缈的景致中,眸底落满细碎灯火,清隽温润宛若谪仙。
沈若怜眼眶发酸,喉咙有些紧,“那现在呢?”
晏温在她的注视下垂下眼帘,面朝池塘没说话。
沈若怜仰着头观察他,能看到他略微下压的眼皮上,蜿蜒着细细的淡淡的青色血管。
她的喉咙又紧又疼,嘴唇翕动半晌,才发出声音,“皇兄现在是找到了自己心悦的女子,所以不再排斥成婚一事了么?”
晏温负手而立,风灌进他的袖摆,他沉默半晌,突然问她:
“有没有想过找到你的父母?”
沈若怜微怔,一瞬间血液透凉。
半晌,她单薄的小肩膀轻轻耸动,漂亮白嫩的细颈紧绷,咬紧的嫣红唇瓣里不断溢出委屈的呜咽,“皇兄这是连亲人都不愿与我当了么?”
晏温转身面对她,语气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波澜,“孤并非——”
天空飘起了细雨,雨丝无声打在水面上,风里冷意更甚。
沈若怜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心里涌起空前的难过,终是忍不住,猛地上前一步紧紧搂住他的腰,扑到他怀里哭出了声。
“就抱一下下,皇兄别推开我。”
晏温举到一半的手顿住,他视线下移,只看到她颤抖的羽睫上布满晶莹的泪珠。
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轻叹一声,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落在她脑后,无声抚摸了几下。
“皇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悦孙姐姐,我也知道你只把我当做妹妹。”
她顿了顿,眼泪流得更凶了,好似要将这一年多的委屈都流出来。
“我知道,有些事情本就强求不得……”
沈若怜没再说下去,只将头闷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
他是她情窦初开便喜欢上的人,汹涌爱意夹杂着少女青春懵懂的纯真,构成了烙印在心底不可磨灭的印记。
晏温没说话,静静任她抱着。
她在他无声的沉默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也落到了谷底。
然后她松开了他,后退一步,小声道:
“可在今夜,我是真的讲话说开了,皇兄——”
她抬头看他,泪水从发红的眼眶里一颗颗滚落,也带走了她眼底的灼热和眷恋,“我明日不想回毓秀宫了,我想搬到宫外的公主府去住。”
搬出去,若非宫中大事或者宫宴,便不会再同他见面了。
晏温没说话,只蹙眉看着她,眸色晦暗如水。
良久,他轻点了下头,“孤派人去准备。”
见他同意,沈若怜忽然含着泪笑了,细白漂亮的指尖紧紧捏着袖子,声音小小的:
“还有,以后如果有机会见面,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对我温柔和关心我了。”
晏温盯着她,“好。”
“孤定了下月二十三,让裴家进宫纳采。”
沈若怜似是早就料到,点点头,走到凉亭边,伸手看向天空。
“下雨了。”
晏温语气沉沉的,“嗯。”
沈若怜脸上一片冰凉。
她死死咬住下唇,面朝池塘静静站了会儿,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对晏温展颜一笑,露出颊边的小梨涡。
“皇兄,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在细雨中并肩走到正殿和馨和苑的岔路口,一路上都十分沉默。
到了路口,沈若怜站定,对晏温挤出一丝笑意,小姑娘眼底红红的,“我回去了。”
她等了片刻,见晏温没说话,转身便朝馨和苑的方向而去。
走了好久,身后的雨雾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嘉宁”。
沈若怜步子一顿,心跳不知怎的骤然加快,她故作平静地转过身去,笑意盈盈,“怎么啦?”
晏温似乎透过雨雾在看着她,漫长的沉默过后,他道:
“早点休息,孤明日下朝后送你出宫。”
他的声音同雨雾一样缥缈。
沈若怜笑着转身继续朝前走。
“知道啦,皇兄。”
-
东宫在初春的雨夜里显得异常空阒,黑沉沉的云层压在屋顶上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逐渐在檐下聚集成了雨帘。
正殿里没燃灯,冰凉的雨丝透过洞开的窗户飘进来,晏温静坐在正对窗户的太师椅中,视线凝在窗外,神色异常平静。
过了许久,他出声唤道:
“李福安,掌灯。”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李福安快步走进来,掏出火折子迅速点了灯。
房中一瞬间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似乎驱散了雨夜中的寒意。
“殿下。”
晏温将一封信交到李福安手中,“将此信放回书架的暗格中吧,再将暗格里那封黄色封皮的信取来。”
李福安接过,扫了一眼,发现是薛念前几日送过来,关于嘉宁公主父母下落的消息。
他应了声“是”,过去将信放好,又将另一封黄色封皮的信递给晏温。
晏温低头看了一眼,将信拆开,信中内容是关于禹州藩王暴动一事的。
前年末,朝廷开始施行“推恩令”,各地藩王便屡有异象,但都被他用雷霆手段平息了。
此次禹州暴动,陈王联络了锦州、蓟州、湖州三州势力,集结近十万兵马,可说是近两年最大的一次动乱。
近几年大燕在晏温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倒也不惧他区区十万兵马,但难就难在派谁去的问题上。
如今可用之将皆在边关,且若是同那十万兵马真打起来,百姓将会民不聊生,大燕国力也会受损,西戎如今仍然贼心不死,如此内乱算不得上上之策。
若能兵不血刃最好。
晏温沉默了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叫薛念送去孙首辅府上,给孙淮书。另外——”
晏温闭上眼睛,指腹在扶手上点了点,“将书架第三层左边孤写的两本字帖一道送去孙府,给……孙婧初。”
孙淮书是孙婧初的兄长,也是孙家嫡长子。
李福安拿上字条,应了下来,又小心翼翼问了句,“可要给孙小姐带些什么话么?”
话音刚落,晏温猛地睁眼,锋利的视线扫过他的脸。
李福安脊背一僵,忙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半晌,他听见太子用略带疲惫的语气说,“就说……春夜落雨,气候寒凉,让孙小姐保重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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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怜第二日一早就回了毓秀宫,收拾好了东西,等到太子下朝后,随他一起去拜别了皇后。
“怎的突然就要住到宫外去?”皇后不解。
沈若怜偷偷看了晏温一眼,解释道:
“儿臣想着马上便要定亲了,到时还是要住到公主府去的,倒不如现在先过去住着习惯习惯,况且——”
她抿了抿唇,做娇羞状低下头,“在宫外住也方便一些。”
同样身为女人,皇后如何能不懂沈若怜的心思,她欣慰地拉过沈若怜的手,低声交代道:
“你能同裴公子两情相悦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不过母后要叮嘱你,即便是纳了采,没到拜堂那一步,什么都有变数,你虽贵为公主,但……作为女儿身,当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沈若怜脸一下就红了,飞快瞥了晏温一眼,点了点头,小小声的“嗯”了一声。
“儿臣知道的。”
几人说完话,四皇子晏泠也闻讯赶了过来,沈若怜又跟他说了几句,晏泠便说要跟着晏温一道送沈若怜出宫。
若是放在以前,她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哥哥相处,才不肯让晏泠送她呢,不过如今她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反倒觉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