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这伤真是险,若是再往上偏两分,这条胳膊便废了,若想保住性命,只能将左臂截掉。”
裴景琛听完这话只是勾了勾唇,并未放在心上,反而五皇子的眉头拧得更深,出口替他遮掩。
“江院正是宫里的老人了,裴二的性子您也知道,方才的刺客闹得那样厉害,他一急,这也是在所难免。”
江院正无奈地点了点头,回答道:“也正是此理,好在皇后娘娘的伤情已经稳住了,世子的伤也算看的及时,只是日后还是免不了要养上一段时间。”
裴景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将左肩的干净衣服提了上去,遮住了那道狰狞的伤口。
“院正所言甚是,裴某记住了。”
江院正见他虽伤了胳膊,但眸光清亮、精神饱满,亦无发热的症状,心下稍稍宽慰,便提了药箱,朝二人行礼后便转身离开了帐子。
见人走了,五皇子慌忙坐到裴景琛身旁的椅子上,开口问道:“现在你总能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裴景琛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揶揄地说:“你真要听?”
还没等五皇子说话,他又先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下去,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
“不知是桓王还是穆王,借卢大小姐的名义诓骗秦姝意,还将人绑去了上林苑西边的林子里,留了一封信指名道姓让我去救人。”
五皇子狐疑地看他一眼,鬼使神差地打断:“难不成是御史府有人从中作梗?替本殿这两个皇兄卖命不成?”
裴景琛点点头,又道:“卢御史和卢大小姐皆为人正派,自然不会是他们二人为虎作伥,说是御史府倒也不一定,知道秦姑娘和卢大小姐是手帕交的人多了,自然也挡不住有其他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但这次的刺客倒与从前的不同,没想过杀我灭口,反倒特意叮嘱那群死士要留着一口气,兴许也是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杀了,会引起陛下的猜忌。”
五皇子听他波澜不惊地讲起这件事,连眼都不眨一下,分明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轻叹一声。
“要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倒也能理解一二分,毕竟你现在可是父皇身边的红人,可好端端地怎么把尚书府也扯了进来呢?”
裴景琛脸上那抹云淡风轻的笑容渐渐凝滞,神色也更加郑重,他将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重新放回桌上,并没有说话。
分明平日里他与秦姝意相处十分重礼,从无逾矩之态,此番却让秦姝意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尽管及时救下了她,但每每想到这样的祸事因他而起,他便自责万分。
五皇子并没注意他的神情,又问道:“那秦姑娘现在没事吧?”
裴景琛点头,轻声应了句是。
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纷杂的声音,五皇子听到这声音,便叫了一个守在外面的宫人进来,问道:“出了何事?”
第38章
那宫人乍然看见一个青年掀帘走了出来, 被吓了一跳,待看清五皇子的摸样,忙行礼答道:“禀殿下, 娘娘醒了!”
此时能说一句醒过来的,除了这位殿下的生身母亲, 又能是谁?
五皇子被这消息一激, 连帐中的人都没来得及通知,便往裴皇后所在的帐篷跑去。
宫人隐约见到帐中似乎还有个人影, 便壮着胆子掀帘一看,正与裴景琛对上视线,又被吓了一跳, 还没等青年问,又开口将方才的事又说了一遍。
裴景琛见他跑的一头汗,轻笑一声:“我知道了, 你且去忙吧。”
小宫人年纪不大, 见他还笑得出来, 根本藏不住脸上疑惑的表情。
皇后娘娘从阎王殿里走了一遭,如今好不容易脱险了, 这位裴世子分明是娘娘的亲侄子, 还在娘娘身边长大, 照理此时也应赶快过去瞧瞧, 可他却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小宫人圆眼微瞪, 壮着胆子问道:“世子, 殿下已经过去了,您, 您不去看看娘娘吗?”
裴景琛揶揄地打量了眼前的小太监一圈,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你是叫我穿着这身去面圣么?”
那身做工上乘的鸦青色圆领袍被人拿刀砍破好几处,若是拍一拍,还会落下不少土,凑近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小宫人了然,世子想必是在方才同刺客打斗时,身上才挂了彩,这般英武、护驾心切,难怪是圣上眼前的红人。
他突然想起皇后娘娘无碍的消息还没告诉其他人,自是不能在此处耽误,便朝眼前挂了一身伤的青年郑重行了一礼,这才匆匆跑开。
——
主帐里,醒来的裴皇后面色依旧苍白。
明昭一早便在帐中守着寸步不离,自然是最早知道母后醒过来的事。
但这小姑娘现在还没缓过劲,也不出声哭,只是无比乖顺地抱着裴皇后的胳膊。
裴皇后眼含痛惜地看着身边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飘渺轻柔,还有些沙哑,“好明昭,母后这不是好好的吗?”
一滴灼热的泪砸在裴皇后的手背上。
明昭终于抬起头,一双杏眸里盈盈闪着泪光,强撑着镇定道:“母后,儿臣、儿臣好怕!”
到底还是年纪不大,被吓了这一次,如今积攒的情绪就像猛然开了闸的洪水,少女抽抽噎噎地低泣。
“母后,儿臣真的好害怕,还有皇兄、表兄......”她的话音顿了顿,又带着哭腔轻声道:“母后,还有父皇,您昏过去这些时辰,父皇守了您好久。”
裴皇后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蜷,而后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她替他挡刀的时候,他身旁护的似乎是另一个女子。 这日子,从前总看不到头,现在她竟头一次觉得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两鬓微白的高宗在这儿守了许久,方才乍一看到榻上的人有醒转的趋势,心中竟十分心虚愧疚,鬼使神差地退了出来。
如今人就站在只与皇后隔着一个屏风的地方,听到明昭说出方才那些话,心里直打鼓,专心致志地等着榻上的女子应答。
裴皇后却并没接话,只字不提皇上,反而岔开话茬问道:“明昭,你两个兄长呢?怎么不见他们?”
明昭听她发问,忙抹去脸上的泪,答道:“皇兄似乎身子不适,方才还叫了江院正回帐。”
少女蹙着眉想了一圈,但自从她守着母后开始,似乎就没见到表兄的身影,只闭了嘴不作答。
裴皇后听她只提到五皇子,心中难免有不好的猜测,只担心这个侄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也顾不上问身子不适的萧承瑾,忙冲明昭说道:“那你表兄呢?”
明昭的杏眸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纠结,正要说自己还没见过裴景琛时,帐外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随即便听见五皇子的声音在主帐里响起,他见到站在屏风外的帝王,吃了一惊,但也没错过高宗脸上那样浓郁的失落感,只朝他匆匆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高宗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屏风那头挪去,只能隐约看见榻上那道纤细的女子身影。
五皇子进去时正与裴皇后对上视线,双膝一松,便跪了下去,膝行至榻边,一言不发。
裴皇后的眸光温柔,见他进屋便跪了下来,也有些骇然,忙伸手去搀他,语气里还带着一丝焦急。
“你身子还病着,好端端地,怎么跪下了?莫不是小琛出事了?”
五皇子摇头,恭敬地叩首道:“母后,此番是儿臣之错。刺客来袭,本应是儿臣护驾,却连累母后受此无妄之灾,儿臣之罪人神共愤,万死难辞!”
裴皇后有些诧异,咳了两声,又对明昭使了个眼色。
明昭了然,便扶起萧承瑾的胳膊,道:“皇兄,母后劫后余生本就受了惊,你快起来回话吧,母后还挂念着表兄,莫让她再伤心了。”
五皇子闻言,面上借着妹妹的力站直身子,声音笃定:“母后放心,裴二无妨。”
——
先前那个圆脸的年轻小宫人刚从穆王帐子里出来,便和一个白衣青年打了个照面,那人行色匆匆,几乎将小太监撞倒。
小宫人存着气多看了他两眼,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人瞧着,怎么和桓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先生那么像?”
正是一个人,当然是像的。
仲京也没顾是不是撞倒了人,现在满心都是另一件不知结果的事情,自然顿不住脚,进帐却只见萧承豫,不见宁婕妤。
他也来不及问那么多,神情严肃地说起方才在林中找了一圈,却找不到裴景琛的事情。
萧承豫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斥道:“怎么可能?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去?难不成当真有万夫不敌之勇,不知不觉地回了上林苑不成?”
仲京的额角已经冒出冷汗,赞同道:“当初为以防万一属下特意在林中安排了两拨人,领头的都是咱们的暗卫,忠心不二,还特地派人放出白虎,料他英勇无双,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啊!”
“可是,”他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寒噤,语调里是遮掩不住的疑惑。
“可是殿下,属下已经带人在林中找了许久,咱们派去的人和那头白虎,都死透了,反倒是裴世子,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萧承豫的眼底郁气沉沉,手上隐约爆出青筋,“一个大活人,料他在咱们的人手里也讨不到好,都是快死的人能跑到哪去?”
仲京上前一步,又低声道:“属下来的时候也问了上林苑守卫的御林军,都说连只鸟都没看见,更别说从那林子里跑出来的裴世子了。”
萧承豫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却没有再说话。
隐约听见帐子里的动静停了下来,外面守着的宫人壮着胆子走了进来,一进帐便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迫感袭来,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只瑟瑟缩缩地问道:“王、王爷,方才徐公公派人来说,皇、皇后娘娘她醒了......”
诚如秦姝意所言,萧承豫在外人面前始终披着一层伪善的皮。
现在也是这样,哪怕只是对着自己宫里的太监宫女,他也竭力收敛着身上的不悦。
接连两个消息,对他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好事,尤其是裴景琛,现在尚且下落不明,偏偏裴皇后在那刺客手底下竟然还捡了一条命。
这可是救驾之恩。
萧承豫眸中情绪翻涌,冷声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宫人哪里还敢在这里等着,听到这话只觉得双肩卸下一块大石头,忙不迭地疾步走了出去。
仲京跟随萧承豫多年,自然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当下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讷讷张口。
“殿下也无需过虑,那林子那么大,裴世子又没有回上林苑,兴许是死在外面也尚不可知。”
他的话音微顿,抬眸笃定道:“就算他活着也无妨,左右还有桓王这个沉不住气的替咱们挡着,殿下无需担心恒国公和宫里那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萧承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眼眶发酸。
从前只当裴景琛是个草包,却不料对付起这个纨绔来,还要费这样大的心。
兜了这么大一圈,最后竟是将这块烫手山芋握到了自己手里。
他愈发觉得诸事不顺,但又隐约感觉事情的走向不该是这样,他在梦里,明明承继大统、坐拥万里江山。
如今怎么会输给这样一个无能平庸之辈?
每每想起那些虎头蛇尾、让人摸不到头脑的梦,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妻子决绝的身影。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萧承豫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起这句诗。
看着站在一旁,同样为此事所扰的仲京,萧承豫强撑着精神,低声问道:“秦、秦姑娘可还好?”
仲京原本以为主上要再因此事郁郁难安些时候,却未料这么快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亦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看着主上疲惫的面容和不安的神色,仲京只能继续安慰他,“殿下放心,秦姑娘无事,她被今科武状元顾长靖所救,两人现下还以兄妹相乘。”
“什么?怎么又以兄妹相称?”萧承豫眉头紧皱,直直地望向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