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揣测圣意,那几个在场的驯兽官员亦是不敢乱嚼舌根,只道这立储和拟旨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虽听上去仓促了些,可今上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的。
秦姝意听完,轻叹一口气。
从前对立储避之不及,前世更是因为担心这位嫡子逼宫,狠心将其赶往偏远贫瘠的岭南。
本该是国祚储君的五皇子,偏偏落得个那样的凄惨结局,连母后和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今生却因着裴皇后这一挡刀救驾,摇身一变,成了东宫太子,这样的福报,想必五皇子本人也不想要。
高宗此举,无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落在众人眼里也无非是愧疚罢了。
五皇子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最佳人选,是众望所归,此番只是有了一个更为令人信服的受封理由。
秦姝意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大周开朝以来,这还是第一个子凭母贵的人。
不过幸好,入主东宫的不是萧承豫。
上辈子五皇子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储君,萧承豫尚且要对他万般防备,唯恐被他反将一军。
如今五皇子是四海皆知的皇太子,任他萧承豫日后再如何想搬弄阴损招数,也要掂量掂量悠悠众口,更要千方百计地师出有名。
否则,他便是弑君的逆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逆不道之徒。
秦姝意想到这儿,只觉得心中积攒了许久的郁气骤然消散,她眉目舒展,亦是畅快了许多。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哥哥,青年却是一脸愁容,似乎有话要同她说,神情有些纠结。
秦姝意心中疑惑,五皇子品行高洁、光风霁月,他被立为储君,于尚书府、于天下皆是一桩大喜事。
兄长能够追随明主,开创一番大事业,应当壮志满怀才是,现在为何这般失魂落魄?
左思右想猜不到出了什么事,她干脆直接开口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没告诉我?”
第46章
秦渊眉头紧皱, 思虑良久方道:“京中,确实是出了件大事,于你更是不利。”
秦姝意双眸沉静, 并不接话,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绞着手中的素白帕子, 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可我只是一个闺阁女子。”
“正是因为你如今待字闺中,才有可能吃这种暗亏。”青年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隐隐露出几分怒意。
秦姝意垂眸。
哥哥这番话说的已是十分直白,用来威胁一个姑娘的东西,思来想去也只有姻缘了。
少女语调略低, 问道:“是谁?”
秦渊深呼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言简意赅地解释。
“前些日子太尉府放出消息, 说是府里的三姑娘病后受惊, 惶惶不可终日, 醒后如同魔怔一般,非要去三清观, 如今头发都剪了一半。”
秦姝意冷不丁地打断道:“春猎前还好好的, 怎么会突然想要遁入空门?莫不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吧!”
秦渊深深地看她一眼, 叹了口气。
“就算如你所说, 真有人唆使又能如何?如今这姜三小姐已然成了半个四大皆空的人, 还能把她绑到诏狱, 严刑拷打一番么?”
他语音微顿,又道:“再说了, 如今储君刚定下,正是多事之秋。姜家扔出这个女儿, 也不过是落个过河拆桥的恶名,陛下担心这姜家再同太子扯上关系,自然也同意姜家的恳求。”
“哥哥也觉得是姜家贪图荣华富贵、意欲投诚储君才千方百计地悔婚么?”秦姝意直直地看着身旁的人,语调咄咄逼人。
秦渊一怔,郑重道:“若是我与旁人想法相同,便不会将你叫过来,特地与你叮嘱这些事。”
秦大公子初入京时便以早慧之名轰动京城,虽一心苦读,甚少参与往来应酬之事,可是那一副看人的本事却从未有过差错。
譬如在京城素有贤名的穆王,他初见时便觉得这人心思深沉,不像是个只会唱和诗歌的闲散王爷。
如今太尉府突然冒出了这桩事,他下意识地把退婚同刚开府的穆王联系起来,兼之上次三皇子又对妹妹态度颇为暧昧,他自然揣着最糟糕的猜测。
事实上,秦姝意与他的想法如出一辙。
少女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心中却骤然发冷,这姜家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挑在刚定下储君人选的时候闹出这么一个笑话,也不怕遭人耻笑。
萧承豫与其母宁婕妤俱是阴狠之人,若此事真是伙同姜太尉出的主意,必然还留有后招。
他们只会果断牺牲手边这个苟延残喘的太尉府,去换取一个当下对自己更有利的助推。
真正过河拆桥、弃卒保帅的,另有其人。
秦渊面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以为她没想通,故而直白地解释道:“临安当今的世家中,盘桓京城多年的权贵自然是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同夺嫡无望的穆王扯上关系。”
“但我们却是半道入京的人家,倘若我真的中了榜,那尚书府便是炙手可热的当朝新贵。上次春猎时,我瞧着那穆王对你,就颇为留意。”
秦姝意听哥哥说完萧承豫对她有意的话,只觉得早起吃的饭都要呕了出来。除了萧承豫,她还真没见第二个人能把利欲熏心同真情实意联系起来。
她心中腹谤着,脑海中又骤然想起另一道身影,若真要对比,也只有那人的一腔真心能算得上纯粹。
毕竟,他可是为了心上人,能风尘仆仆跋涉两千里路却毫无怨言的恒国公世子。 秦姝意心中又开始泛上些郁闷,连方才对萧承豫的怒气,都被这股子突如其来的酸劲儿冲散了不少。
她郁郁不平道:“我只觉得这穆王让无辜的姜三姑娘来承担流言蜚语,实在是无耻至极,我此生更不会与这等小人为伍。” 话音刚落,她又冷声补充道:“再说了,哥哥心里难道不清楚?这位三殿下是在意我么?他分明是看上了你与爹爹的前程忠心。”
秦姝意看向一旁注视着她的哥哥,语调清脆,“我绝不会顺了他的意,更不甘心再做他的筏子!”
秦渊被她冰冷的眸光一震,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再”字,心中更肯定妹妹性子刚烈,定是不喜欢城府颇深的三皇子,才这般决绝。
他也坐了下来,与少女平视,一脸严肃地承诺:“秦府上下百人,没有一个会想让你以身相搏。你生来又不是一个物件,也不应任人磋磨。”
秦姝意听哥哥的话音,自然明白他不会让自己嫁进穆王府,父兄和娘亲便是豁出命去,也要保下她。
她将临安里里外外的世家都细细思量了一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礼部尚书府也能称一句“清流门第,簪缨之家。”
如今秋试在即,储君刚定,今年的进士便如那过江之鲤。上位者希冀天下之才得入彀中,读书人又何尝不是想要借此在京城站稳脚跟。
普天之下权势最盛者,无非天子。
依着宁婕妤那个宁愿无视宫规,私底下祭奠亡魂,也要祈求儿子能承继大统的性子,豁出脸面去求高宗重新赐婚,也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
只是若真的走到那一步,赐婚的旨意下来,一切便已成定局,不可更改的死局。
秦姝意心中清楚,此时无论哥哥如何斩钉截铁地保证,都是因为路还没走绝,前方尚能行。
可是一旦高宗赐婚,那就不一样了。
她已经见识过萧承豫母子的手段,更明白父兄不愿尚书府也担上一个趋炎附势的莫须有罪名。
将这些都抛去,就算是她,也断然不会像姜蓉那样匆忙遁入空门,将家族抛之脑后。
她大仇未报,六根怎么可能清净?
秦姝意垂睫敛目,掩饰着眸中的思量,斟酌着问道:“哥哥,若是宁婕妤和穆王求到了御前,陛下心软赐婚了,又当如何?”
秦渊毫不犹豫地斥道:“这世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能到陛下面前诉苦诉冤不成?他们若是敢咄咄相逼,我便一纸诉状去敲顺天府的登闻鼓!横竖不能叫你受委屈!”
秦姝意摇头,“哥哥糊涂了。”
“乌鸦反哺、舐犊情深。宁婕妤为了三皇子,无论在御前怎么求情落泪,传出去也只不过是丢些脸面,宫人听了还要感叹其母子情深,这做母亲的实在是不易。”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坐在身边的哥哥,目光又落在他颌下的青色短须上,叹了口气。
“可是哥哥敲了登闻鼓,便是将一桩莫须有的事挑明放在了明面上,最后还要落得个乖戾独断的恶名,实在不值。”
秦渊听她说完,心里一急,皱眉反驳。
“这哪里能算莫须有的事呢?若我没见过那三皇子对你的模样也便罢了,可我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分明就是冲着咱们家来的。他那日还同我说,你像他的故交。”
“妹妹你自己听听,这像什么话!彼时他前面还挡着个准王妃,尚且如此口无遮拦,如今孤家寡人一身轻,自然是要来巴望着你的啊!”
秦姝意的注意力却停在了“故交”二字上,心中嫌弃的意味更加浓重。
这人竟也好意思觉得他们是故交?谁家故交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那些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事情来?真是无耻。 她冷哼一声,拉长了声音说道:“确实是故交。”随后不等秦渊反应过来,径自追问:“哥哥,若是陛下没有立储,我嫁给了三皇子,你会如何?”
秦渊一怔,旋即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喜欢他?依我看,穆王一身清名还不如裴世子这样的纨绔子弟值得托付。”
秦姝意听到哥哥提出裴景琛可堪托付的评价后,心中先是冒出点紧张,而后那股奇异的慌乱感顷刻散去,不置一词。
像一只被无意踩中尾巴的猫。
秦渊见她面容凛然,眸光灼灼,便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等一个回答。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朝中无太子,必会党派纷争不断。若是你成了三皇子妃,那秦家便是默认的三皇子一党。”
“若真有那么一天,既然已经被动划分了阵营,我自会追随三皇子,但不是为了助他成就大业,而是为了护你周全。”
秦姝意鼻腔一酸。
前世她日日担心萧承豫会厌弃她,出阁后时常警示自己要做最完美的三皇子妃,更担心萧承豫会因她被高宗训斥结党营私,故而与母家往来甚少。
她恍然想起一件事,待嫁的半个月前,哥哥曾问过她,嫁给三皇子是否出于真心?是否欢喜?
她道:“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那时的哥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劝道:“一桩姻缘,若是女子用情至深,男子却若即若离,那痴情的姑娘是要吃亏的。”
秦姝意不设心防,笑靥如花,信誓旦旦地反驳道:“常言说真心换真心,哥哥,他也是爱我的,只是从不显露于人前罢了。”
自此秦渊再也没劝过她,日后也甚少同她见面。直到高中状元后,不知为何推了高宗蓄意提拔的差事,甘心入王府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幕僚。
时隔两世,秦姝意恍然大悟,原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哥哥从那时便知晓,萧承豫对她,于情于义皆有所保留。
可终究是心疼妹妹,加上当时朝中形势纷乱,只有亲手将人微言轻的三皇子扶持起来,彼时与他夫妇一体的秦姝意才能平安。
秦姝意想通这一切后,暗暗调整着呼吸,突然觉得一直憋闷的心思也豁然开朗。
假如终究只是假如。
现在储君已定,尚书府也是太子党,就算萧承豫真的利用皇权相逼,娶了她,又有何益?
大局面前,从来没有亲疏;饱经圣贤书多年教导的儒生做官,更是如此。
何况,萧承豫怎么就敢保证,只凭着宁婕妤在承乾宫前掉几滴眼泪,他就一定能娶到尚书府的嫡女呢?
他未免将这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些。
欲攀高楼者,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而那想要空手捕鱼的,也要做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准备。
见眼前的妹妹神情从容淡定,胸有成竹,秦渊却有些疑惑,忙问道:“姝儿,难道你真的要嫁给穆王不成?”
少女只答:“我不能嫁,也不会嫁。”
“那,”秦渊狐疑地看着她,心头的疑惑愈演愈烈,又说:“那你为何又问我,等你嫁给三皇子之后当如何自处。”
秦姝意莞尔一笑,“我说出最坏的可能,想听一听哥哥的打算,听完哥哥的话后,我心中更笃定这穆王并非良配。”